松鼠行为 （抚宁）

青山石

   

    1
“丁局，您看是不是这里？”刑侦科警员温玉在一块像龙形状的巨石下面来回走了几步，对站在小土包上的一位警官说。
　　“好像是。盘踞在上面的那块石头可能就是所谓的‘卧龙石’吧！”公安局副局长丁平安向这里边走边说。
　　温玉拿出一张照片与面前的地形进行比对。不错，的确是这里。照片上有一块横着的长形巨石，巨石下方有三个人。一个人手拿黑色小包；另外两人，一个人穿灰衣服，一个人穿黑衣服。穿黑衣的人弯着腰，究竟干什么看不到，因为被一丛矮灌木挡着，只露出多半张脸，他随手向右侧抛出一只未掐灭的烟头，相机就在烟头未落地之前定格 。
　　“小温，你能确定那个扔烟头的人就是他么？”
　　“没错。看他的穿着打扮，还有明晰可辨的多半张脸。” 温玉胸有成竹地回答。
　　照片是由一个姓曹的村民提供的。原来在十几天前，也就在卧龙石所属的这座山上，发生一起特大火灾，烧得两千多公顷森林化为灰烬。这一不光彩的新闻还上了国家最权威的电视台。为此，市领导把杨县长批评得稀巴烂，并严厉责令他务必在七天之内破案，抓到纵火者。否则，乌纱落地。杨县长又把这副担子压在副局长丁平安的肩上。这份责任本来应由一把手孟局长扛着，不巧的是孟局长正在养病，所以他只得避轻就重了。丁平安急忙指示属下贴出悬赏五万元寻找破案线索的告示，还在电视台、报刊上做了宣传，才终于得到这张独一无二的照片。可是，这条线索又让他感到很棘手，甚至把他的正常思维打乱。为了查清案情，又不能扩大知情范围，丁平安才决定自己亲自出马，只带一个可靠的警员温玉前往。
　　照片上这三个人来到山上干什么？旅游？不会的，因这里不是风景区；搞开发？也不可能，没听说有什么项目在里这安排；打猎？更不对。
　　究竟来干什么呢？除了扔烟头的人熟识之外，其他两人又是谁？这些人的行为目的都得搞清楚。经过现场勘查分析，火灾由烟头而引起的推断成立。据举报者说，扔烟头的时间与起火时间相差约半个小时，这也符合缓慢引燃的逻辑。另外一点也可以证明：起火当天刮的是四、五级西风，火焰顺风从卧龙石下向东蔓延，一直烧出十多公里，而卧龙石以西安然无恙。
　　“实在弄不清楚，就问问他本人呗。”温玉提议。
　　“不行！他不是普通老百姓，怎能随便问讯？”
　　又经过一番仔细查看，他们又在地上找到四根钉在土中的木撅，分别标志着一个长方体的四个角，范围约在三、四平米左右。木撅顶端已被烧得焦糊，可是埋在土里边那段完好。这些木撅起什么作用？莫非是某种记号？谜团接踵而至，两人如入五里雾中。
　　两人来到西面的一株完好的松树下歇息。刚坐定，忽听“吱的一声尖叫，抬头看见有一只松鼠在树上因受惊而胡乱窜跳，嘎嘣儿，一根嫩嫩的细树枝被松鼠踏断，轻轻地落在丁平安的肩头上。
　　“这小精灵也是人类的朋友吧，属于受保护动物之列。可是没想到它有时也会损害树木。”丁平安望着越跑越远的松鼠说。
　　“既然损害树木，就应该把它从保护动物的条款里撤消。”
　　“不可，因为它是无意而为。”
　　“如果把它换成老鼠呢？”
　　“那就另当别论了。罪上加罪，得重判。”
　　“丁局长，你这论断合理吗？同样的事情，松鼠行为可免责，而老鼠行为就得重判？”
　　“不论合理否，只论合逻辑否。”
　　他们又转向正题。丁平安又重新开个头，“现在看来，主线已经明确，搞清次线也不难。而次线并不怎么重要，借刚才的话来讲都是‘松鼠行为，’这样的事伸缩性很强。说它大，可扩成地球；说它小，可缩成蚊子眼。关键是我们怎么向杨县长汇报交代，把不好办的事情办好。”
　　“怎么交代？和盘托出呗。”小温不以为然地说。
　　“不行！后果呢？你想到后果了吗？一旦宣扬出去，就会成为轰动全国的爆炸性新闻！”
　　“那咋办哪？我可想不出辙呀！”温玉摇摇头。
　　“想不出也得想！这是考验我们智慧的关头。你知道，杨县长是个好县长，我们要设法帮他度过这道难关。你想，我们这次帮了他，他以后能亏待我们吗？要知道，这是一座好靠山啊！有了这座靠山，升迁就会指日可待。”
　　“啊哦！原来是这样？亏不得我小兵当了四、五年也得不到提拔。丁局长，你发令吧，我听你的！”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再重申一遍，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要做到特级保密，连家人也不准透漏半个字。”
　　“是！”
　　这时，丁局长的手机响了，是杨县长打来的：“是平安吗？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喔，我在下面调查案情。”
　　“有线索吗？”
　　“目前还没线索。”
　　杨县长听到“没线索”几个字又来气了：“没！没！没！你什么时候能够有？啊，难道你的人都是白薯？”
　　“白薯倒无所谓，我怕的是挨烤呀！”
　　“怕挨烤你就尽快破案！记住，别超期！”
　　“杨县长，你听我说……”
　　啪，那边的电话撂下了。
　　2
　　下了山，两人驱车往回赶。途中遇见一个人在路中间蹒跚着。汽车想往左转弯，他也往左行；汽车要往右打轮，他也往右靠。任凭你把喇叭按碎他也不肯让路。气得驾车的温玉不耐烦地骂了一句：“喂，前面的人，让开！难道你是瞎子聋子？”
　　那人不吭声也不回头，依旧摇摇摆摆地行走。因路很窄，温玉只好停住车，下车去拉那个挡路人。当挡路人扭过头时，温玉不禁大叫了一声：“傻哥，原来是你？”
　　傻哥并没有认出对方，只是吐字含混地说：“你是谁？喔嗬，是阿爸？阿爸，给支烟抽呦！”
　　温玉从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递给傻哥，给他点燃，又把他拉到路边。然后回到车里。
　　“你认识他？”丁局长诧异地问。
　　“何止认识？他是我表叔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兄。是肖家村的。很不幸，是个智障者。”
　　“哦，智障者？”丁局长若有所思，嘴角倏地荡出一丝神秘的笑影。
　　汽车开进附近的村子。他们从村民们那里了解到：照片中那个夹小包的叫王茂德，是一位很有名气的风水先生。丁平安想：黑衣人带着风水先生上山干什么？初步推断只有两种可能：一、修建养殖场；二、建墓。在这里盖房不现实，因为离水源太远。若建墓就比较贴切了。
　　3
　　又是两天过去了，杨县长还是没有听到丁平安的破案汇报，也摸不着他的身影。杨县长多次拨打丁平安的手机也打不通。他又把电话打进公安局办公室询问，那边接电话的警员说：“丁平安局长不在。”
　　“不在？他去哪了？”
　　“不清楚。”
　　“什么不清楚？我看你是清楚而不说？难道你不怕处分？”
　　“当然怕！那就透漏一点儿，据说他到一个村里看老母猪生大象去了。”
　　“混蛋！”
　　杨县长很生气，肚子里的火噌噌往上窜，“啪”地放下话筒。两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
　　这是丁平安打来的电话：“……杨县长，请你屈驾到我这来一趟，不要带随从。”
　　“你在哪里？”
　　“我在白鹭湾水库。我要向你汇报工作。”
　　4
　　一小时后，杨县长果然到了。丁平安为他备好了一条小铁皮船。
　　“杨县长，请上船。我们边游边谈。”
　　杨县长狠狠地瞪了一眼丁平安，缓步上了船。丁平安熟练地划起桨来，小船悠悠地离了岸。
　　“快说，你不是要汇报工作吗？”
　　“别急。我先给您讲一个小故事。”
　　“好，你讲。”杨县长显得很不耐烦。
　　丁平安把那个关于松鼠的故事讲了一遍。然后问“杨县长，松鼠犯了错咋办？是不是该把它从保护动物里清除出去？”
　　“不可以。”
　　“为什么？”
　　“因松鼠是益兽，犯了点错可以原谅。”
　　“如果换成老鼠呢？”
　　“那就大不相同了，要加重处罚！你问这些做什么？还是谈谈你的山火案子吧。有眉目了吗？”
　　“当然。”
　　“真的？那你咋不早说？”杨县长的眼前忽然一亮，眉间的疙瘩似乎松展了许多，“抓了吗。”
　　“还没呢！”
　　“为什么？要尽快采取行动，以防夜长梦多。再说，后天期限已到。”
　　“因为他本人尚未确认。”
　　丁平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其实他也是一只松鼠。您自己看吧。”
　　杨县长接过一看，“啊”地一声惊呼，拿照片的那只手剧烈地颤动着，身子咕咚一下重重地坐下去，屁股撞到船帮上，船忽然向一边倾斜，恰巧又有一股浪涛拱掀，杨县长拿捏不稳，哧溜一下滑落掉进水中。随后，船儿又被一股巨浪涌出十多米远。杨县长不会游泳，焦急地大喊救命。丁平安正拼力向杨县长落水处划来，怎奈浪涌水疾，不容易靠近。杨县长身上快要没力气了，灌进了几口水。这时，他又觉得被水中什么怪物钳住，好像要把他往水底拉。他更害怕了，拼命地挣扎着，呼叫的声音更大了：“平安，快救我……”
　　原来水里面的怪物并没有把他往水底拉，而是把他托出水面。
　　“杨县长，不要慌，是我。”
　　这时，丁平安才把小船靠过来，伸出桨撸把杨县长撘救上来。救杨县长的人也上了船。
　　“你是……”杨县长吐了几口水后问。
　　“他是警员小温，从小在这水库边上长大，水性好。同时他也是特意在暗中保护您安全的。”丁平安接过话头。
　　“难道你们背地里早就跟踪我？”杨县长的态度由疑惑转为愤怒。
　　丁平安摇摇头说：“杨县长，谁敢呐！是您误会了。”
　　“那么，这张照片是谁拍的？”
　　“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举报人提供的。不过，您先别着急，这事已被列为特级保密，只有我和小温知情，不会走漏风声的。这也是我把您请到这里汇报工作的原因。同时，也请您辨认一下照片的真伪。”
　　杨县长见丁平安一片诚意，就默默地点了点头，无力地瘫软在船舱里。他万万没想到天天喊着要抓的那个罪大恶极的纵火犯竟然是自己！简直滑稽可笑。他回想起事情的经过。
　　二十天前，杨县长接到弟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有一个自称是道游仙人给弟弟看相时，说他家坟地的风水被人破坏了：原因是在坟地相对应不到一百米处，挖出几十米深的沟壑（是乱采矿人所为），割断了他家的风水宝脉，这将会使他家人灾祸不断。弟弟询问补救之法，仙人说，只有挖出你家先人遗骨另寻墓地方可解灾，除此之外再无他法。第二天，杨县长和弟弟还有道游仙人就漫山遍野找寻风水宝地，最后在卧龙石下面锁定方位。道游仙人说，这里是龙凤之地，后人必大富大贵，族门显赫。当时杨县长在这里抽了一支烟，因忙于钉撅子而无意中把未熄灭的烟头抛进草丛。当时正是清明时节，草木干燥，因一时疏忽而引燃了山火，也惹来了无穷后患。
　　“嗨！”
　　言罢，杨县长悲伤地叹了口气，他痛悔因一时不慎铸成大错。他将无颜面对全县的父老乡亲，更无法向上级领导以及同事们交代，真的应了那位巫师的“大难临头”之言。他深知后果的严重程度。他会因而陷入人生的困境，或许坐牢，或许失业，或许成为万人唾弃之徒。他无法想象一个过贯了优越仕途生活的人沦落到社会底层的那种麻木卑微的状态……他的眉头皱紧了！
　　丁平安见到杨县长这般气馁，就安慰他说：“杨县长，我看你不必愧疚。因为这是松鼠行为。我们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到了这地步，还会有什么策不策的？那只松鼠踏断的是一根树枝；而我这只松鼠踏毁的是大片森林。”杨县长苦苦地摇了摇头。
　　“但我不能看着你遭难呀！就像刚才你落入水里，我们怎能见死不救呢？”
　　“怎么救法？”
　　“假如改换成老鼠呢？”
　　“你说的是偷梁换柱？”
　　“也叫移花接木。我和小温商量出一个良策，有待你的决定。找一个适当的人代你顶罪，就说火是他点的。”
　　“找了吗？”
　　“找了。他是一个智障者，同时又是小温的表兄。一切都在秘密中进行的。智障者有个妹妹去年中专毕业，正在委托小温给她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小温打算让她进机械厂当会计，如果有你的推荐信最为恰当。其它万事具备。”
　　“这能行吗？岂不坑了人家？”杨县长还是有些顾虑重重。
　　“放心。智障人犯法是不好处理的，往大说也就蹲个一年半载牢，出来后把他送进养老院里享清福。”
　　一切都顺理成章。
　　5
　　两年后，当杨县长兄弟二人捧着先父的骨灰盒再次来到卧龙石下边时，在原风水先生锁定的方位内，已经竖起一座新坟。二人惊呆了！这世间奇有的龙凤之位让谁给率先抢占了？真是气死人也！哥俩要挥锹抡镐，想把坟里的尸骨扒出来，然后埋进父亲的骨灰。
　　但当哥俩刚想动手时，杨县长看见坟前还埋着一块矮矮的石碑，上面刻着五个醒目的大字：肖傻子之墓。
　　杨县长愣了一下，弓着腰又注视一会儿，好像想起什么往事似的。人性的蛲虫从地沟中向外探出头，窥视着良心的微斑。是的，他明白了，在这里掩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恩人--智障者肖傻子！因肖傻子在家娇惯成性，不适应看守所里拘谨的生活而上火染病，善良的阎王爷也很快地为他打开怜悯的门。杨县长想：按现行的价值观衡量，肖傻子的恩德不亚于亲爹，甚至高于亲爹！亲爹给杨县长的是身体的生命，而这个亲爹给杨县长的是政治和仕途的生命。想到这里，杨县长扑通一下跪倒在坟前，泪流满面地祷告：“呜，我的傻爹呀，你就是我的亲爹呀……”
　　弟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哥哥好糊涂，怎么给一座陌生的坟叫亲爹？莫不是中了邪？他指着放在另一边的骨灰盒说：“哥，你哭错了，咱爹在那呢！”
　　“没，没错。埋在坟里的人真的是我亲爹呀！”
　　哭罢，杨县长把带来的花圈、供果都摆在肖傻子的坟前，然后抱起骨灰盒缓缓地下了山。
　　6
　　“哥，站住，你是咋啦？”走在后面的弟弟说。
　　杨县长停住脚步，对刚走到跟前的弟弟诉说事情的原委。
　　“哥，这算什么？你莫不是当官当傻了？你忘了今天咱们干啥来了？”
　　“没忘。是给已故的父亲重新安家。”
　　“那你为什么打退堂鼓？”
　　“因为我们原来的选址被肖傻子占了，只好另选墓地。”
　　“不成！决不能把千载难逢的好墓地拱手让人！”弟弟语气坚决。
　　“如何操作？”
　　“把肖傻子的骨灰挖出来，然后把父亲的骨灰埋进去。”
　　“不、使不得，肖傻子对我有恩哪！”
　　“哥，快别磨叽了，什么恩不恩的？坟地风水关系到咱家子孙后代的兴旺大事，不可有半点含糊。如果你不肯动手，我自己来。”
　　于是，兄弟俩又返回肖傻子坟墓前，二人挥起铁锨挖开坟墓，取出骨灰盒。杨县长把肖傻子的骨灰盒抱到五十米外的山坡上，又开挖一个坑埋上，还把那块墓碑搬过来立在旁边。然后，兄弟俩把他们父亲的骨灰盒埋在肖傻子原墓坑内，也立了一块墓碑。
　　7
　　回家后，杨县长觉得神情恍惚，脑袋沉闷，像丢了魂似的。当夜，他胡乱做梦，梦里不离肖傻子的身影。
　　第二天，杨县长又驾驶汽车来到王家庄找到王德茂先生。还没等杨县长开口说话，王先生说：“大事不好！”
　　杨县长一愣：“怎么啦？”
　　“你是不是扒了别人的坟，然后把自己父亲的骨灰埋进那个墓坑里？”
　　“是。”
　　“那个原墓主是个智障者？”
　　“对。”
　　“完了！从此后，你们的家族要辈辈出傻子了！”
　　杨县长吓出一身冷汗，浑身一阵颤抖！静了一会儿后，不安地问：“先生，那可咋办哪？把我父亲的骨灰再取出来，埋在别处能避免吗？”
　　王先生摇摇头说：“不起作用了。”
　　“为什么？”
　　“因为原墓主的阴气已经渗进你父亲的阴气里。”
　　杨县长“扑通”一声晕倒在地上。

　　青山氏曰：用智障者替代智聪者顶罪，可称当下又一大发明。智障者本来就是废物；而智聪者皆是栋梁之才。这样的替换，似乎于国于民都有益，却也体现出社会的深层和谐。

王省江

结尾似乎没有说完吧？

青山石

王省江 发表于 2018-11-5 08:51
结尾似乎没有说完吧？

感谢老师的提醒！问好！是少了两句，加上了！

天马湖畔（李文革）

讽世之作，入木三分！

青山石

天马湖畔 发表于 2018-11-5 21:59
讽世之作，入木三分！

谢谢老师的点评！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