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成》（小小说） 张鸥

张鸥

　　

《憨成》（小小说）
张鸥

　　小村在镇子的紧犄角，不大，山根洼兜处。岭坡地一层层的栽满薯秧子。村头界碑上漆渍模糊，依稀可辨“某某沟”。

　　栽薯，出薯，卖薯是村里人的营生。

　　一年年攒着，一家家起了新房子。时兴一阵子招眼好看的外墙刷涂料，潲雨掉色，像哭过的脸，淘汰。接着时兴一阵子水刷石，颗颗粒粒大小均匀的石砾子水泥搅拌一起后贴墙上，日头下反射光芒倒挺好，可禁不住风吹，脱落，过时。再接着，时兴镶瓷砖，造价不小。就这么着，互相攀着比着，打哈哈“住着图个舒坦”，接下去就拿憨成说事儿了。

　　憨成的旧房子跟小丑鸡似的栖在高大气派的建筑中。地震后起的房子举架不高，房顶长了几簇草，房檐露出的椽子头乌黑乌黑的。

　　鼓捣憨成，“翻盖吧，留钱数着玩儿？”

　　“不盖。我也没钱。都给儿子们花了。”憨成倔倔的。

　　“儿子们”？嘴上不说，眼里彼此心照不宣，确认“吃白薯长大的憨成长了一颗白薯脑袋”，这话由来几十年了吧。

　　憨成排行老二，顺着大哥“大成”，他被“二成”“二成”的唤着，十来岁的一次变故，“二成”变成“憨成”。

　　村里住进下放的一家人，母子俩，男孩儿年纪和他仿上仿下。那家男主人很少来（据说在另一个地方接受再教育。），男孩儿瘦胳膊细腿，总是瘪肚塌腔的，村人都疏离她们娘俩。二成家的偏房暂赁给她们。一来二去俩小孩儿做了朋友。

　　家家都不算宽裕，二成把碗厨里的凉白薯偷着夹出去一两块，妈睁只眼闭只眼没说过他。谁没个为难招窄呢？妈体谅那女人当妈的心，心疼着“瘦蜻蜓”。（二成给人家取的代号。）

　　那次，“瘦蜻蜓”家突然来了亲戚，探望病倒的女人。张罗着午饭，“吃啥呢”？米缸见底，面口袋空了。二成逮鱼回来，二话不说，拉起“瘦蜻蜓”。他们刨有“一铺炕”地方的白薯，招待走客人。

　　没人敢招惹的二婶儿骂大街，“谁丧良心，偷我自留地的白薯……”原来是二成记不清边界线，误刨了。

　　二成妈撅根树枝当二婶儿面捋打二成，边陪不是，“等半月后出薯，嫂子还你。我家小崽子也是气人，跟我说一声，也不用下地现刨啊。榜柜节里还有几斤白面呢”。妈骂他“憨”。

　　“瘦蜻蜓”抱着“憨成”，眼泪嘀嗒到后背的伤痕，“你是我一辈子的兄弟”。返城后，一直惺惺念念，两家走动很是频繁亲近。

　　憨成晃悠着二十七八了，山沟子没有女子愿意嫁过去。眼瞅着要打光棍了，爹妈急得慌。托人靠脸四处打探，定了一个外乡女子，身后拖个四五岁的男孩儿。条件没多提，就一个，“别有先撇后带一说，对孩子得好”。憨成答应了，大手心里都是汗。

　　媳妇儿进门，憨成当爹了。烀白薯揭锅，他把皮儿剥了，软乎乎黄爽爽的瓤搁碗里，端给孩子。媳妇儿抿嘴一乐。隔年，又添了他们俩的儿子。

　　四口人过日子，憨成整天乐呵的。干活回来，进门，大胳膊一伸，俩儿子都搂怀里。

　　秋后，出薯。好的挑出来下窖。一般的，磨粉面，或抻粉条，等到农历一、四、七驮榆关集上卖钱。憨成心软手松，秤给的足，货比别人卖的快。油炸糕啊、猪头肉啥的，小鞋小袜子一买就一对。他说，“俩儿子得一碗水端平了”，不只是媳妇儿开心，自己良心过得去。

　　“瘦蜻蜓”发福了，娶妻生子顺当顺理。十天半月就念着老哥们，过来看望看望憨成。一向不喜张嘴求人的憨成，那日酒后嗫嚅着，“哥就打算老死这儿了，你俩侄子都挺聪明的，想啥辙也别跟我们这样呕一辈子”。

　　知心知意是哥们。参谋着，老大报名参军，部队里刻苦耐劳，表现优秀，转业后异地安家。村人笑憨成，“傻了吧？白养活一回”，憨成平生第一次脸红脖子粗地犟，“少说掰生话，他管我叫爹”。

　　老大结婚，憨成派媳妇儿揣钱去了，“破家值万贯，得有个看家的”。村人说他，真“憨”到家了。

　　老二成绩一般，体育好，读二中特长班。憨成吐口唾液捻着手里的卖薯钱，零的整的一摞子，上。上到哪，供到哪，白薯年年种，儿子的前程不能耽误。

　　等到老二回本地考上老师，参加工作，憨成知足的不得了。小两口买房交首付，差一些，憋着不吱声。憨成趁周末一家子团聚，晚饭二儿媳妇洗碗的功夫，掏出一张存单，“这几年你大哥邮家来的，你瘦叔年节给的，你取出来吧”，递给老二。儿媳妇外屋地手一滑，盘子掉地。

　　憨成老脸绽笑，“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推开北门，一片岭坡地，又一层层薯秧子绿带样浸入眼帘，憨成扶着门框，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