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一场：人心隔肚皮？

张鸥

父子一场：人心隔肚皮？
作者：张鸥

　　静寂笼漫着小院，屋里炕上男人睡得挺沉，间或不知是压了胳膊还是梦到什么了，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
　　女人靠窗台呆坐着，缺了一块儿玻璃，风直接冲着她的脸。好在是初秋，她悻悻地烦躁着。
　　男人翻个身，一只脚碰了女人的腿。加劲儿似的，女人更加生了气，捅咕一下，“哎，醒醒，你还睡得着？”
　　男人迷瞪着，“又咋的了？大半夜不睡觉，犯啥病？”
　　“你睡，你睡，你说，咱得多窝囊。一百个豆不嫌腥的伺候着…”女人絮叨着。男人没拾岔儿，哼哼唧唧的“我想我妈了”，而后鼾声继续，真假未可知。
　　女人没辙了，她和他都已经做了爷爷奶奶，人生任务基本完成。他仍然梦里“想妈”，该是白天晌午那一幕刺激的吧？
　　下午，他，六十岁的汉子，跑西山脚下的墓碑边哭够了回来的。被岁月揉搓的双眼皮耷拉着，大眼袋让她冒出股“疼”，狠刺辣的“疼”。
　　晌午他收工回家，撂下锄，嚷嚷着“快点儿，渴死了。给我拿瓶冰镇啤酒来”。小孙女乖巧的递上毛巾，“爷爷，擦擦脸”。接着，媳妇儿端上拌好的凉菜，喊着前边厢房的老人，“爹，吃饭了”。
　　戴着助听器的老人，虽说八十多岁了，腰板倒还直溜的。四代人坐下，一瓶啤酒剩下一半了，下地抗旱是个累疼活儿，他“咕咚”几口下肚了。
　　突然的，老人站起身，“你个狼崽子，不叫爹罢了，还馋着我”？踱到院子里，抄起砖头，窗户玻璃“哗啦啦”碎掉。
　　他怔住。张张嘴又抿上。
　　老人骂骂咧咧，紧接着出院门，到街当中。躺倒，呼天抢地“没活路了啊，不给饭吃不给钱花，白搭个这么些年了。”
　　她搀，不起来，拧着劲儿的吼，“你汉子都不叫爹，你别假慈悲”…一街筒子的人闻声看着热闹。
　　他喊过“爹”的。那时，他妈妈把亡父给他取的名字做了隐藏，户籍登记册标上了“曾用名”。
　　他五岁，懵懂中答应着新的姓氏，喊着“爹”。
　　当年，怯生生地，他凑到血气方刚的男人前，听着丧夫再嫁妈妈的叮嘱，嗫嚅，声音嗓子眼里“爹”。筷子尖蘸下杯中的白酒，递到他的嘴边，“来，我有儿子了。”吧嗒吧嗒辛辣的滋味儿，炕沿高的孩子不明白，那欣喜从何而来。
　　山水顺着坡坡沟沟，流进小村，门前的小河，他撅着屁股捉泥鳅。差点儿歪歪了挨淹，孩子们的惊叫声传出好远，爹一杆箭的冲过来。他挨了第一次打。
　　炕头给了他，挨着排睡的是后来的妹妹弟弟，炕脚头爹妈对付挤着。家里骤然人气儿旺起来，爹和妈妈好像有了更忙碌的理由和奔头。
　　晃悠着他们长大了。爹不怎么愁闺女，念叨着“有多多陪，没多少陪，娶得起媳妇儿就配的起鞍”。爹咂吧着散白酒，貌似解心宽，“光棍儿时候喝瓶酒，块八毛的不打沉儿，散酒，眼下还得掂对掂对”。
　　队里发放宅基地申请表，长期口抱着“穷不欺，富不攀”的爹，买了二斤炉果去队长家看望探口风。唠着老少爷们都理会的嗑儿，“女人不易”，“孩子不易”，“后爹也是爹”。
　　秋后，收完了苞米，小河对岸批下来几户建房手续。爹忙不迭的央人，挖地基，拉石头拉砖，买木料。房顶上完胶子那个夜，猛然来雨，爹借东家苫布西家塑料布，盖好，压实。浇个落汤鸡样，大手一摆，“给我儿子盖房，心盛”。
　　一家过日子，十家看热闹。他的儿子都娶了媳妇儿，他的爹也日渐老去，“老太爷子”成了人前人后的专属称呼。一件谁也料想不到的意外，他拒绝再叫“爹”，生分到他改回了出生时的名字。
　　他妈妈逝去，葬了，妹妹弟弟各自人到中年，过着不穷不富撵吃撵喝的日子。都各尽各心伺奉“老太爷子”，相安亲切无事，啥说道没有。
　　弟媳一场大病，打破所有的平静生活。平地起风波，好事儿的人有跟着起哄架秧子的，来回的拱。
　　跟“老太爷子”说，“你把他小小的照看大，盖房娶媳妇，这回，让他一家养活你吧。你二儿子多紧吧…”
　　跟弟弟掰生，“你妈活着时候，可向着你哥了。总觉得没个亲爹可怜”。
　　跟他则又一番说辞，“又不是你一个人的爹，何况是后爹，你值当不？”
　　隔阂越来越深，简直小水沟子拓展成大渠了。各说各的理由，归纳成一句，“人心隔肚皮啊，不是亲生的就不中”。
　　小镇开展双文明建设，普法宣传小组走进村村庄庄。
　　他耪地歇息的空儿，掠见一个苍老的身影徘徊在杨树下。他忽忽悠悠回忆着镇里来的那个女子顺口背过的《扇示门人》（范仲淹所著）：“一派青山景色幽，前人田地后人收。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后人在后头”。
　　思之念之，他一拍大腿，收工回家。进门，吩咐她，“整点儿好吃的。我去接爹”…诧异后，她忙乎起来。
　　雪白明月照着榆关大地，那一大家人释然围坐，“谁说人心隔肚皮？父子一场是最珍贵的情缘啊”…中秋快乐，阖家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