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故乡

网络文选

　　

《梦里故乡》
作者：蒋成才

　　凌晨两点，漆黑的夜笼罩着睡梦。周遭寂静，偶尔屋外的寒风抖动着窗棂。我醒了，自一片漆黑中醒来，静静坐在床上，不愿开灯，点燃一支烟，看黑暗中的烟火忽明忽暗。
　　已记不清多少次，这样从睡梦中醒来。她，仿佛一个穿着长裙的亭亭玉立的少女，微笑，恬静，有一头乌黑流畅的长发，步态轻盈，款款入梦。
　　喂，醒醒……她这样唤醒我。无论多么甜蜜的睡梦，也要立刻结束。
　　还认识我吗？记得我吗？她在黑暗中笑。
　　当然认识。自幼就相识，青梅竹马。我轻喃。
　　我们何时再相见？她又问。
　　我在黑夜中吐出一口烟雾，长叹一声。
　　是的，这问题，我难以启齿。风拍打窗棂的声音，使我清醒。是的，此刻身在异乡。离开她，故乡的小城，快二十年了吧……
　　“我不愿呆在这里，我要回家……”我在陌生的屋子里哭叫着。那年，我六岁。父母离婚不久，奶奶带着我从镇上来到了小城，一边让我在城里读书，一边方便照顾姑姑家的表妹。小城比集镇大多了，人多，房子多，比较热闹。可我幼小的心灵，无法接纳陌生的环境，一心想回到老家的土房里，和弟弟父亲住在一起。哭闹了整个下午，没人理我，渐渐累了，安静下来。随后进入小城的学校读书。我们住在公安局家属院里，八十年代，那是个大杂院，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个压水井，共用院子里几根生锈的铁丝晒衣服。姑父是公安局的秘书，经常出差办案，很少回来。我和邻居——公安局政委的儿子毛头，成了好朋友。毛头大我几岁，春天里隔三差五带我去城南的阜蒙河边，提着水桶抓几只蝌蚪回家玩。小学，是县城条件最好的学校。渐渐，我融入了小城的生活。有一次礼拜天，我偷偷去汽车站乘车，想回老家和弟弟见面，车还没开走，被姑姑和姑父赶来，严厉呵斥一顿，带回家属院。当然，他们不允许一个年幼的孩子乱跑，很危险。
　　有一次晚上放学，院门口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女人拦住了我。问我是否认识她？
　　我背着书包摇摇头。那女人哭了。那女人说：“我是你妈。”
　　我逃跑了。跑回家里，跟做饭的姑姑道了此事。姑姑说：“她确实是你妈。离婚的时候，让她有时间来城里看看你，这光明正大的事情，为啥非要偷偷摸摸的？！”
　　我不晓得老一辈有什么恩怨。慢慢的，我忘记了那个女人。
　　表妹那时候还没有上学，很调皮，颇有男孩子性格，久了我也讨厌。一个冬天下大雪，我准备出门，她拦住我，我不耐烦的把她踢倒在雪地里。表妹大哭，跑去向姑姑告状。结果也是不了了之。姑父每个月工资，三百块钱，除去一家人吃饭生活，日子捉襟见肘，很难有节余。家里的电视，也是二叔家淘汰掉的。隔壁买了个冰箱，有一日，我和表妹看看隔壁家里没人，偷偷进屋把那个冰箱欣赏了半个小时。准确的说，我们的家庭环境，是买不起的。
　　姑父在教育上是非常严厉的。三年级的乘法口诀没有背会，早晨让我站在院子里，什么时候背会，什么时候吃饭。他任公安局秘书，经常写作，从吃完晚饭，开着台灯，一直写到天亮。我就是经常在夜间被他的咳嗽声惊醒（以至于现在，我喜欢文学写作，完全与他的熏陶是分不开的）
　　我很孤独。亲戚从深圳带回来一只小狗，刚刚满月，棕黑色毛茸茸的，极可爱。表妹说，叫它麦瑞吧。于是，麦瑞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夜晚它钻进被窝，枕着我的胳膊，睡在我怀里。白天，我经常把饭碗里的肉给它吃。姑姑取笑：“你对那条狗，比对你妈还好！”
　　确实如此。从四岁父母离婚后，我对母亲已经没有印象了。姑姑和奶奶的关心爱护，使我潜意识里，从未感觉生活中缺少什么。以至于有次学校里组织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听说很多老师同学都哭了，我竟然没有哭。
　　八十年代，小城最热闹的地方，是小学巷子尽头，一中门口的一条街，两边商贩们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服装鞋帽，干货水产，澡堂子理发店。尽管那年代没有楼房，路面坑坑洼洼，雨雪天气，路面无数个积水坑，但也阻挡不住人们对热闹的追求
　　麦瑞的出现，让我在小城的生活，变得乐趣横生。它永远长不大，胖嘟嘟的跟在我身后，看我进了学校，转身回家。中午或者傍晚放学，它会准时在学校门口接我。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我们就这样长大。很多时候，我们去商店买油盐酱醋，我拿着商品，把剩余的钱放在麦瑞嘴里，拍拍它的背：“先回去吧，我待会就回家。”
　　麦瑞叼着钱，一路乐颠颠的回家了。钱是绝对不会丢的。
　　姑父很爱喝酒，经常晚上醉醺醺的回来。他也曾经离婚，两个儿子跟随前妻生活。有时他喝醉回来大吵大闹，我也能体谅，但日子久了，我也畏惧，生厌，心底也害怕他。初一有次期末考试没有及格，我索性背着书包离家出走了。由于年龄小，身材瘦小，乘坐汽车免费，于是一路上乞讨流浪，足迹踏遍半个中国。一路上风餐露宿，心里只想寻找一个温暖的，和谐的，能够容纳我的家。
　　那年，我十三岁。
　　后来，“家”的概念，在我心头萦绕了几十年。像一个始终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家”，究竟是什么？它的范围有多大？它的构成是什么？我苦苦思索，苦苦寻觅。
　　在后来进入的企业中，企业文化几乎都强调一点“以公司为家。”由于年龄限制，我始终认为，对待公司要像对待家一样去奉献付出。今天回头去看，我错了。因为公司构成的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经历，有的失去父母，有的失去妻子或者丈夫，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儿女。大家走在一起，进入同一家公司，要像亲人一样，相互理解，安慰，鼓励，扶助，在艰苦的人生道路上，相辅相成，继续走下去。
　　那么国家呢？也是如此。这也是构建和谐社会必要的条件。
　　再见麦瑞时，它已经老态龙钟，身上开始掉毛发了，臃肿蹒跚。尽管如此，远远看见我，它会疯了一样冲上来，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听说一个冬天，麦瑞消失了。那天夜里，它在院子里长叫几声，没了踪迹。老年人说：“好狗不死家里，怕家里人伤心。它叫几声告别，然后找个安静的地方，悄悄的死去了。”家里人都哭了。几年后的时间里，一旦远远看见近似麦瑞的小狗，我都会跑上前，大声呼唤。但是，一次次失望告终。麦瑞死了，永远离开我的生活。
　　然后，娶妻生子，异地拼搏。转眼间，我亦人生过半，儿女聪明伶俐，结识了大江南北的文学爱好者。在一年年春节临近，在一个个寒冬料峭，仰望一群群大雁排队南飞，目光在萧条的枝丫间发呆流连。
　　人生如梦，岁月匆匆。弹指间不留痕迹。雁，尚且年年回归南方，而漂泊半生的我，又何时回归故乡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