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席

张鸥

　　

《正席》（小小说）
张鸥

　　嚼着蛋糕，腮帮子鼓着，他嘟囔“还不如苞米饽饽好吃呢”。
　　她瞧着他嘴角的渣儿，递杯凉白开：“别呛着。谁也没让你强吃，大不了喂毛毛。”话一出口，他真的噎住了。
　　毛毛是条看家狗，成天就讨好她，摇着尾巴围她转。无水蛋糕不记得放几天了，干巴火眼的发硬，他怕糟践，艰难下咽。她忽忽悠悠地叨叨“你真是穷怕了，抠搜的劲儿总是狗肉不上正席”。抻抻裙摆，照照镜子，她开门出去。
　　“正席”？他在心里犯着嘀咕。
　　他的意识里四六八碟荤素搭配是正席，不年不节的谁家不是一天三顿，吃饱就行？吃一看二眼观三，哪是他这样的人能享受得起的？活了半辈子，“正席”是他锥心的绞痛……轻触下自己脸上“人中”旁那道疤，“小豁嘴”替代户口本上的名字，命，他无奈又不甘。
　　一九七三年，他三岁。撵着十岁哥哥的后脚跟，想去一块儿凿冰逮鱼玩。哥哥窜上石墙跳出去，回手把栅栏门从外系上：“你别跟着我，小豁嘴，搁家炕上陪娘吧。”他哭着抹泪磕到门槛上，爬起来冲炕头围着被躺着的女人喊：“都怨你，都怨你怀我时候吃兔肉，跳墙头。”他听奶奶和爹背后埋怨过无数次。
　　爹比娘大了整整二十岁，口外老峪沟的烈风吹不老长城边墙，吹老了精壮汉子的容颜。临近五十岁，通过七拐八勾的亲戚朋友介绍，爹娶了娘，一面袋子的小米是聘礼。有个女人生孩子就知足了，爹哪还敢挑剔娘的“不灵头”呢。
　　爹去河沿抡大锤打石头，凿成条石为卖钱；爹上山挖药捉蝎子，晒干晾好为卖钱；爹还偏坡开荒撒种子，有点收成为卖钱。猫腰越来越弧度大，卖钱就想攒着给他去大地方医院做手术，直到爹滚坡，舍不得咽下那口气“二儿得缝上那豁嘴。”娘似懂非懂点头掉泪，吧嗒吧嗒的。
　　一九八二年，虚岁十三的他吃到了“正席”。地没翻浆邦邦硬，他用邦邦硬的语气抗拒给娘提媒的人，无济于事。哥哥辍学去了煤矿，叔婶收拢奶奶，他们娘俩得张嘴吃饭啊。
　　娘搂着他，死要一个条件“往南去，做手术，供念书识字”。继父住在天马山脚底下，妻得结核病走的，俩闺女出阁。老爷子图惜有个烧火做饭说话唠嗑的伴儿，才寻思再娶。有缘分，算是天缘，他又有了爹。坐驴车上，他频频回头回望老边墙，渐渐细成一条线，缠着念想“爹，二儿，忘不了你。”答谢媒人，正席，他们娘俩吃得很饱，这个爹开明，给他大方的夹片肉，二米饭盛得碗挂尖。“吃，多吃。赶明个儿好好念书。不用你改姓。”他听爹这么说，打着饱嗝拍胸脯：“爹，我懂。等我长大报答吧。”秋后，他的唇做了手术，举着镜子照，心里热热的。
　　一九九三年，他毕业参加工作。同单位的老同志看他穿戴总是那么朴素，干事踏实，给他张罗介绍对象。
　　他说：“我哥在嫂子那边招赘落户，俩孩子，我得帮趁。”
　　他说：“爹这边，上了岁数添老病，药啊，吃用，我得顾着。”
　　他还说：“那两个姐姐的孩子喊舅舅了，啥亲的后的，买个笔本，我得给。姐帮我娘洗涮，我记着呢。”
　　几百块钱的工资不够用，他推辞婉拒。
　　隔壁单位的老警卫听说他的故事，托人直摊牌“冲你仁义，相中了。闺女给你受不了屈……”他腼腆的应了。
　　东街饭店，他定桌正席，爹娘和岳父母四位老人加他俩，八道菜。娘咧着嘴乐：“傻人有傻福，我好欢喜”。
　　好亲戚做成，儿女亲家是最牢靠的姻亲，谁也不挑谁。他和她就简单但郑重的“押婚”了。
　　二零一八年，他的闺女新婚旋门在剑南。特意选那里，是他认为“故剑情深”典故不只是故事，还有精神继承在其中。汉宣帝刘询和皇后许平君尚念患难之情，他普通凡人更得不忘糟糠吧，闺女和女婿过日子也得学着吧。
　　席面丰盛，看就看饱了。他们夫妻携新人拜席答谢宾客后，悄悄叮嘱闺女“日子过的是细水长流，不能天天正席这样的啊。”俏脸贴他后背轻轻地回“爸，你闺女你还不了解”，嘘口气触他脖颈，暖暖的。
　　二零二零年岁末，他们家热闹了，闺女怀抱着小外孙撒娇：“听我妈说，爸做的苞米饽饽比蛋糕好吃，我馋了。”
　　他拧拧眉：“你们年轻人不都是讲究正席吗？”
　　闺女脆快地接话“得意爸做出来的那个味儿。你姑爷防疫值班去了，让我晚上带两块回去，多做点……爸，爸，好爸爸”。瞬间骨酥肉麻的舒坦劲儿推他走进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