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

翟自明

     最近，又看到一个评选“××好人”的活动，阵容比往年更强大。有领导挑头，有职能部门制定的活动规则，有多家媒体参与宣传，投票方式已经升级为网络投票，大有鼓励全社会参与的势头。这是好事情，且不论选票数字是不是真实可信，也不说参选人能不能言行一致，活动本身就具有重大意义——让全社会都知道好人受到尊重，人人乐于做好人。
     我禁不住开始想象遍地好人的场景。
     印象里最早知道好人这个词，是幼年听爷爷讲的故事里。旧社会有胆量从老抬手里赎人的，黄河发大水时帮乡亲救人、寻牲畜的，都是好人。自己认字了，开始从连环画、文学作品中认知，也渐渐学着思考。《大侠霍元甲》中不畏强权弘扬中华武术的“霍元甲”自然是好人，勾结恶势力欺压良善的“龙海生”和以强取豪夺为目的的国外势力自然是坏人；《水浒传》里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明显是好人，“蔡京”“高俅”那样的大奸大恶明显是坏人。好人的形象不仅高大，在小伙伴们的游戏中也多次被模仿。
     上学以后读的书更多了，也有老师指导，渐渐明白好人“好”的范围不止是锄强扶弱、见义勇为、乐于助人。除了与“坏”“恶”对立，品行端正的、相貌漂亮的、精于为人处世的、随波逐流不惹事的、身体健康的都可以说是好人。而之前所认知那些抱打不平、锄强扶弱是好人但更符合英雄的称谓。“梁山好汉”、“霍元甲”和“从老抬手里赎人的人”都出现在动荡不安的年代，离我们的现实生活已经很远。
      那时候，村上的老年人有称呼忽然逝世者“好人”的说法。有一次，我又听到街坊老人说“世上又少个好人”，回去忍不住问奶奶那人做过什么好事、凭什么是好人。奶奶反问我那人做过什么坏事、得罪过谁。我无以置辨，再想想俗话也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理所当然的认为大家把无功无过安分守己的人尊为好人。当然，这俗话太片面而且站不住脚，因为太多心地善良、德高望重的人长寿，就连奶奶本人至今已九十多岁仍精神矍铄，我也深知她是一辈子劳动养成的好身体。
     十几年前，有个一起长大的伙伴忽然无疾而终，医生也没给出合理解释。二十几岁正是风华正茂，身体健康，性格温顺，可以说与人人为善。我震惊之余，不禁又想起那句“世上又少个好人”。到那时，我也深深体会到生命的结束与好坏无关，而除了说少个好人竟无法表达人在死亡面前是何其渺小、何其无助，当年的老人们感叹时心里是不是也有难以名状的无奈?
     长大以后很少和人谈论“好人”这话题，经过多年的学习和方方面面接触，也明白不能简单的用“好人”“坏人”评价一个人，甚至觉得那样评价有点幼稚。因为好与坏本身没有固定标准，甚至不是独立存在的。我们也不能因为谁帮孤寡老人挑个水、给贫困地区捐些衣物、捡几百块钱交给警察等类似事情戴上大红花，这是学“思想品德”那个年代小学生的基本素质。
     我们要说一个人好不好，通常指的是品格，具体一点才是行为，说白了就是由内在素质决定着为人处事。品格，是一个人道德、思想、文化、心性各方修养的综合体现，其中除心性受遗传影响，其他都可以通过学习得来。心性受遗传影响不假，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后天的自我修行，也是最难把握的，可以说它与成长环境息息相关，也可以说外界因素不能直接干扰它的发展方向。《庄子·让王》记载有：“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修行于内者无位而不怍。”意思是知足的人不为利益劳累，明白自得其乐的人失去什么不会害怕，内心修养好的人没有地位不会感到惭愧。从小到大就是知足才不会被利益所累，继而懂得自得其乐，失去东西、得不到地位也不会害怕和惭愧，这就是内心修养好。清朝陈伯崖有一幅勉联：“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句接近于白话用不着解释，知足、无求，两者意思相近，都是让人不要贪。换个角度讲，贪就是影响人品格的重要因素，所有与贪联系在一起的行为都会变成自私行为，也就是说人一旦受贪心驱使，往往会变本加厉，即使其他方面优秀最终也会难以自拔。这也是有人把贪当做万恶之根的原因。
     贪是从无到有、有再求多的欲望，是一种心理行为，只要没形成结果很难被人发现，即使发现也不能从道德或律法的角度指责、阻止。等造成后果已经来不及，纵然从严惩处也很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何况贪也不是孤立存在的，温饱和生存、身边人的影响、社会背景、价值观都会成为贪滋生发展的因素。贪最明显的就是不知足，一旦贪心萌发，什么思维、情感都可能受它影响，给自己找机会和托词也是其一，也会想方设法避不开意识里的道德修养和律法，甚至掩耳盗铃。
     几千年来，佛、道、儒、俗及其他各领域不乏劝诫、制止贪心的言论，迄今仍没有找出抑制它产生和成长的有效办法。在众多对应方法当中，佛家的《发菩提心经论》和《佛光大辞典》中分别就“自利他利”“自利利他”进行解释，都是教化人“利己”的同时考虑“利他”，甚至先“利他”后“利己”，相当于我们俗语所说的共赢。这让很多人为自己的贪找到出路，一定程度上改善了贪持续恶化的状况。
     虽说利他思维能帮助部分人，但要向全社会提倡或者当教学思想普及也不现实。首先它只是概念，没有具体步骤；再有是地大物博环境复杂，不利于推行；更重要的是长久以来的矛盾思维习惯，凡遇到利益冲突便会化作一种无形的抗体——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要么软硬不吃要么说一套做一套。
     当然，我说这些并不时为了分优劣评好人坏人，更不是彰显自己或针对谁，而是希望在探讨过程中累计经验，达到自我学习提升的同时把经验分享给有共识的人。
     远的不说，二零年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大家有目共睹，不仅考验了各个体系和个人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也把人性内心的各种形态推到面上来。一些人把名誉、利益、私欲等各种形式的贪直接放在首位，打着千奇百怪的旗号，能捞则捞个够，捞不到便频频发牢骚、揭底，甚至在公共媒体上互抬、互撕、撒泼。这些人，虽不能明确的冠以丑与恶，却也很难用“好人”来恭维。相比之下，那些拼搏于抗疫第一线的烈士、英雄、医护人员、志愿者，更多积极响应和默默配合的人们，明显的利他行为，当之无愧是好人。然而，事情淡下来以后，人们听到、看到的尽是掌声和彩虹，完全是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
     有朋友向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请教原因，得到的答复是：任何事物都不止有一个面，太关注某个面时往往会忽视别的面；能看全面些固然好，看不到也不要勉强，不妨多关注喜欢的面而体谅它的对立面。这话并不难懂，我的理解是好和坏只是众多行为的一部分，能接受它们共同存在固然好，接受不了就往好的方面看，而且要原谅坏的。这不就是我们常说的自我感觉良好？可如果把“坏”忽略了，“好”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前阵子，和几个熟悉古今文献的朋友聊天，又说到“好人”。大家一致认为贪要戒、好人要做，也必须做。我们传承五千年的华夏文明，没有一部经史典籍不是导人向善，又怎么能缺了好人？纵然像某些人所说三千年史学记载的没一个逃得过功名利禄，可又有哪个不是以为民、为善、为造福万物做主旨？区别只是利他和利己的程度不同，在选择上拿捏错了方寸。退一万步讲，即使有人只是打着行善的幌子谋利，起码有个幌子是不是？希望还是在，总比那些闷着头贪的人强得多。俗语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要改变延续几千年的“贪”性更不能着急。
     也有人说，人活在世上就时刻面对衣食住行和各种责任，利己和利他难免冲突；尤其是竞争激烈的商业时代，事事牵扯到利益，稍有不慎都可能被贪念控制住。从表面看像这么回事，似乎有利益的地方就要面对选择，多个选择就多个作弊机会。实则不尽然，念头是从心里生成的就能在心里转换，只要我们有向善的决心，秉持善念严守原则，把诱惑看做锋利的多刃剑，从任何角度碰都会受伤，再多障碍也能一一克服。
     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实际生活中，每个人都会遇到利己和利他起冲突的时候，也往往是一念之差各里而迂。有人选择利他，宁可与成功失之交臂，宁可自己多些辛苦，也不愿伤害他人或违背道德、违反法律法规；这种善起于始，是理所当然的好人。由于心里始终怀着利他，这类人大多数一生平庸，但也会因此免受大起大落的折磨和自我逃避的心理压力。选择先利己，功成名就后再弥补的是向善，有贪心也有自知；这些人要支持鼓励，以便把原有的善良趋向引导成自然行为。这类人很多，只要放下贪念一心向善，不管以前做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做回好人。再有些是迷惑出不来，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做的对不对，这类人需要专业（如医生或律师）的帮助，加上亲人和社会的关怀也会走上善途。还有一类是明知故犯，这类就需要经历栽跟头或法律惩处，受过身体和精神上的锤炼才会幡然悔悟潜心向善。这些人更需要人们的接受和鼓励，俗语说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也是这个意思。
     现在选好人的活动越来越多，形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做好人受尊重，会积极主动地参与进来。即使每天多一件利他行为，利己行为便会少一件。长此以往，好人必定越来越多，我们生活的世界必定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