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阳光

王树军

　　

小镇上的阳光

　　这是一个叫角峪的小镇，我在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就像小镇的日常景象一样，总是那么的平平淡淡。没有高潮，也没有低谷。冬天的小镇愈加的安静，除了邮电所门口那几位晒太阳的老大爷在不停地谈论着什么，街两边的经营业户都习惯把自己关在店里等客上门。大家过着没有波澜的日子，谁也想不起该去关心些什么。
　　
　　因为街上很少有人行走，寒风就显得有些肆无忌惮。听那一声声的吼叫，很有一些横冲直撞的架势。无论寒风施展怎样的威力，人们除了偶尔看一眼晃动的秃枝，便又恢复到各自的状态。仿佛镇街上的一切景象都与他们的生活无关。至少在这个傻妮到来之前，人们的表情是这个样子的。
　　
　　起初，这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女孩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那几位晒太阳的老人跟了过来，并不停地询问，这是哪里来的傻妮？这是哪里来的傻妮？大家才从橱窗里把视线转向了这个女孩。有几家店铺的老板也走出门来，跟着好奇地问，这是哪来的傻妮？这个只知道张着嘴傻笑的女孩，看到周围有人在看她，笑得更加开心了。随后，她每走到一个人跟前的时候，还故意撅着屁股，做出一个放屁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发出“吥吥”的声音。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大家的笑声让女孩颇为得意，再次模仿起放屁来，声音更加响亮，动作也更加夸张。很快，镇上的人们便被她吸引了，相继有更多的人从屋里走出来，加入了围观的行列。
　　
　　我就是看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才从店里走出来的。我上前仔细地端量了一下女孩。她长得还算秀气，如果不是脏得一塌糊涂，是很招人喜欢的。此时，她傻笑的样子和丑陋的举动给小镇上的人们增添了乐趣，让整个中心大街一下子有了生气。还有人不断地从远处走过来看热闹。她来自哪里谁也说不清楚，有人猜测她是镇上某个人家的亲戚，很快又被人否定了。大家在小镇上住着，每家的情况也都知道个一二，没有人记着谁家有过这样的亲戚。有人又说，看来是远路的，以前没在附近看到过她。看大家不停地相互询问，孙大娘站在一边直接对那女孩说，你家是哪里的？你是怎么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女孩丝毫没有理会孙大娘的问话，依然做着那个放屁的动作。逗得周围的人笑声一阵高过一阵。这时，孙大娘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拉住她说，别在这里丢人显眼了，一个小闺女子家就不怕别人笑话？赶快回家去吧。女孩挣开孙大娘的手，充满敌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向路边的麦地里走去了。走出去不多远，她还冲孙大娘做了一个放屁的动作。孙大娘想撵上去，再说些什么。可刚走了几步，看那个女孩走得近乎于小跑了。只好站在看里，叹了口气。
　　
　　随后，有人冲着女孩喊，赶快回来，那里不是条路，只是一片荒坡。女孩像没听见一样，始终没有停下脚步。她在麦地里走了一会儿，又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一片树林。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孙大娘喃喃地说，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闺女，傻成这个样子了怎么还不好好看着呢？万一有个意外可就麻烦了。孙大娘的这句话提醒了大家，都不由地为她担起心来，便纷纷地议论着。过了一段时间，女孩的身影在树林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大家也只好谈论着相继散开。
　　
　　镇上的人们再次发现这个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在我的服装店附近的一个桥洞里面住了下来。此后，经常有人来到桥下看她。由于离得近，没有生意的时候，我也走了过去。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到来桥下住的，几米长的桥洞子就像是一个风道，站在外面还不时地感到寒风吼叫着侵袭而来。我挤进人群的时候，女孩正蹲在一团厚厚的麦秸上。尽管如此，她的两颊还是已经冻得通红。看到我们围观，她嘴上仍然傻傻地笑着，不过，看她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肯定没有心情再做那些丑陋的动作了。有个孩子指着她说，她也不傻，还知道在下面铺一些柴火呢。另一个人说，不是她自己铺的，是孙大娘抱来麦秸给她铺的。正说着，孙大娘又抱了些麦秸走过来围在了她的身边。众人像是受了启发一样，纷纷走到外面寻来了很多的玉米秸秆，很快，就把桥洞的另一侧堵了起来。有了这道简易的“挡风墙”，大家的心里也跟着暖和了一些。
　　
　　女孩虽然还是见谁都傻傻地笑着，偶尔也冲大家做着那个放屁的动作。不过，大家已不再把她当作乐趣，而是成了大家的一个心事。空闲的时间来看看女孩成了镇上的人们一项生活内容。大家来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她需要些什么，以便尽快从家里给她拿来。中午，我让妻子多买了几个蒸包，给女孩送了过去。不一会儿，妻子竟把那些蒸包又提了回来。我忙问，那个女孩是不是走了？妻子说，没走，还在那里呢。我指了指蒸包说，那你怎么没有让她吃？妻子说，那女孩生活得还算不错，不但有人给她送去了被褥和衣服，连饭菜也是各种各样的。我去的时候，她正一个手拿着馒头，一个手拿着油条，吃的正香呢。面前还有用各种方便袋盛去的一些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山药片等内容不一的热菜。我又问，你那也不至于把蒸包再拿回来。放在那儿，让她啥时饿了，啥时吃不就行了。妻子说，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就那些饭菜她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到了下午，我提前买了热的再给她送去。我点了点头，心想，看来镇上的人们都在默默地关怀着她，她也算是有个着落了。
　　
　　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孙大娘便召集大家商量着想方设法地联系上她的家人。为此，他们在孙大娘的家里开了个小会。大家一致决定，到附近的几个乡镇上张贴寻人启事。于是，经营代销店的张姐拿来了笔墨纸张。镇中学的赵老师写了寻人启事。那几个经常晒太阳的老大爷主动承担了张贴寻人启事的任务。他们还做了详细分工，每人负责一个乡镇。随后，便各自骑了自行车立即行动起来。
　　
　　大家分头忙碌了几天，寻人启事也张贴了不少，可效果并不明显。除了有几个人给女孩送来些衣物外，没有他家人的任何消息。孙大娘又把大家召集到一块继续商量办法。有人突然想起，应该到有集市的村里去散发传单。赶集的人不但多，而且五里八乡的人都有，这样宣传面就大了。孙大娘一拍大腿，兴奋地说，对，早怎么没有想到呢？这个办法好。于是那几位大爷又承担了去散发传单的任务。
　　
　　几天过后，一位自称是女孩父亲的中年男子真就找了过来。他找到女孩时，还带着一身的酒气。可当他要带着女孩回家时，那个女孩不再傻傻地笑，反而吓得用被子蒙住脸缩成了一团。那男子伸手拉了她一把，吐了口酒气说，你这个傻妮子，还不赶快跟我回家，跑在这里丢人现眼。听他说完，女孩缩得更紧了。看到女孩惊恐的神色，孙大娘赶忙阻拦说，你是她的父亲吗？怎么把她吓成这样子了？那男子耷拉了脸说，我当然是她父亲了，这是个傻妮子，她有时嘿嘿的笑，还有时哇哇的叫，现在这样子有什么奇怪的？孙大娘不放心，又说，不行，你得拿出证件来，否则大家伙都不会同意你带她走。这时，大家也纷纷要求那男子拿出证据。那男子嘟囔了一句，带自己的孩子回家还要证据？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他嘟囔完后，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给孙大娘说，不信你就看看吧，这是我们全家的合影，最边上蹲着的就是她。孙大娘辨认了一下，又让大家跟着辨认，确实是女孩的父亲。便没再阻拦。还帮着那男子把女孩拖上了车。这时，有人给她拿来了一些食品。还有人不停地嘱咐她回到家里不要再乱跑了，以免让家人着急。我看她穿的衣服已经不成样子，便从店里拿出一件过时的羽绒服让她穿上了。但无论大家对女孩怎么关心，她父亲的表情始终木木的。
　　
　　虽然女孩的父亲没有给大家留下什么好印象，看着女孩回家了，大家的心里还是舒了一口气。在这里大家对她再好，也不如回到自己的家啊。
　　
　　没想到，女孩过了一段时间竟然又回到了那个桥洞里。这次，她没有傻傻的笑，眼里总是含着泪水。我看到她还穿着那件羽绒服，只是已经面目全非。而她的身上也是伤痕累累。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从她的嘴里是问不出原因来的。可既然又回来了，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这时的女孩已经不再像以前似的做那些丑陋的动作。相反，她安静了许多，每天就知道朝着桥洞的四周傻傻地张望。有人打听了确切的消息，生气地说，上次我们好心办了件坏事，真不该把她送回去。她父亲是个酒鬼，因为她是个傻妮，喝了酒就不拿她当人看待。看把她打的！随着那人的讲叙，我们也大体知道了她的家庭情况，就更同情起她的遭遇来。
　　
　　女孩的家在离我们镇几十里路远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她父亲范德生不但是村里出了名的酒鬼，还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的人。范德生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去世了。从小缺少管教的他天天喝的酒气熏天。村里的人都说，要不是他父母临死前留给他一群羊，他早就饿死了。范德生也就指望着那群羊生存了。
　　
　　范德生三十好几的时候还没有讨到一个老婆。就他这样的人，村里的女人谁会嫁给他啊。要不是媒婆巧嫂的张罗，恐怕他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根。巧嫂是村里出了名的媒婆，村里很多婚姻困难户都是她扶贫的。为此，村长还表扬过她好几次，说她为村里做了贡献。并鼓励她继续努力，争取让全村杜绝光棍。巧婶虽然嘴上答应着，可私下里曾有一句话撂在村里，给谁介绍也不给范德生介绍，那是把女人往火坑里推。她可不能干这种缺德的事。这句话传到了范德生的耳朵里，他把沾满眼屎的醉眼瞪大了。他在心里“哼”了一下说，我就不信这个邪！
　　
　　随后几天，范德生把家里的羊差不多都赶到巧嫂家里了。刚开始，巧嫂并不同意。再说，当地的女人也都不同意，她也真是没有办法。范德生不管这些，他认定了巧嫂有这个本事，也就靠上了她。他对巧嫂说，你尽管想办法，只要把这事办成了，我的羊就全是你的了，为了找个媳妇，我在所不惜的。他的羊在巧嫂的院子里蹦跳着，确实够诱人的。巧嫂琢磨完了羊，真就给他琢磨起媳妇来。就这样，巧嫂好歹从外地给范德生买了一个女人回来。虽然钱和羊搭上了不少，但范德生高兴。有媳妇比有羊可幸福多了。
　　
　　有了媳妇，范德生比以前醉得更厉害了。他媳妇虽然是买来的外地人，倒也是老实巴交的本份人。既然嫁给范德生，也打算在这里踏踏实实地过起日子。家里虽然穷，但她认为只要两个人一条心地过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范德生不这么想，他本来就游手好闲惯了，现在有媳妇了而且是花钱买来的媳妇，他更加吊儿郎当了。他每天就知道喝酒，什么活都撵着媳妇去干。他的媳妇真是个好媳妇，什么事都顺着他。可时间常了总还是不能让范德生满意。范德生脾气也越来越坏，酒也越喝越多，屁大的事都大吼小叫的。并且他还有个忌讳，千万别和他谈挣钱的事情，一谈到挣钱他就瞪着牛眼骂，你他妈的是老子买来的，你不挣钱谁挣？为了买你，老子欠了一屁股债，你不还谁还？他媳妇有时实在委屈，便回一句，你是男爷们，家总得靠你支撑着。范德生才不听是孬话好话，只要顶嘴抬手就是一巴掌，什么娘们爷们，快给我干活去。老子花钱买来的媳妇就得给老子当牛使唤。老子这辈子就知道喝酒打老婆，怎么了，还想挨打吗？说完，他又扬起了巴掌。他媳妇赶紧捂着疼痛的脸，眼里涌着泪花，躲了出去。
　　
　　后来，他媳妇生了个傻妮子，范德生就更不拿她当人了。打骂起来，比打骂牲口还随意。他的媳妇终于无法忍受了，就跑到了外省，再也没有回来过。媳妇跑了，没人下地干活了。范德生把所有的怨气又都撒在了女孩身上。女孩遭受的虐待就可想而知了。那次，女孩就是不堪忍受了才跑了出来的。可自从被被范德生带回去以后，她的日子就没有消停过。范德生喝完了酒就开始打她，没日没夜的。好在，女孩又一次跑了出来。听完那人的讲述，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了。孙大娘和几个街坊还抹起了眼泪。
　　
　　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女孩回去了，有这样一个混账的父亲，早晚还不让他打死？可桥下也毕竟不是常住之地。孙大娘便和大家重新考虑起如何安置女孩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大家都在为这事忙碌着。好在敬老院的领导听说了以后，非常同情她的遭遇，便破例同意她住在敬老院里。这次，镇上的人们才真的放下心来。
　　
　　虽然不再为女孩的生活担心了，可大家的心里还是割舍不下她。孙大娘她们像对待自己的孙女一样，经常带了好吃的去看她。每次回来，她们总能带回一些诸如她比以前胖了、高了、懂事了的好消息。
　　
　　一天早上，天色刚刚放亮，我突然听到门外有人走动。我以为是顾客赶早来买服装，便匆忙地穿了衣服，走了出去。可打开了房门，却没有看到人。奇怪，难道我听错了。我正在纳闷，隔壁家的窗台下也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竟然是那个女孩。而隔壁家的窗台上还放着两块大白兔奶糖。女孩刚想离开，一看是我，便傻傻地笑着，指了指我家的窗台。我回头一看，我家的阳台上也放着两块大白兔奶糖。我有些不解，狐疑地看着她。她傻笑着比划了半天，我才明白过来，有人给她送去了一些糖，她没舍得吃，便给我们几家都送了两块。我刚想对她说声谢谢，她却头也不回地走向了敬老院。
　　
　　冬天的早晨格外的冷，我的心里却异常的暖和。那两块糖让我很是感动，一直看着女孩走的没了踪影还没有收回目光。这时，孙大娘也嚼着糖走了过来，我赶忙问候，孙大娘，怎么起的这么早？孙大娘笑着说，有人送糖，能不早起吗？是不是也有人给你送糖了？我忙说，是啊！是那个女孩。孙大娘指了指嘴唇说，这也是她送的，正嚼着呢。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