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高筒靴的故事

无名草

        这是一件真实的故事，就发生在五年前的夏天。

        故事的主人翁叫宋玉琴，是公司的一位保洁阿姨。她五十来岁，中等个儿，皮肤黢黑体态偏瘦，前额窄，眼睛乌黑明亮。鼻子不大，嘴唇薄，下巴有些上翘，腮两边一对深深酒窝。工作时整天穿一身烟灰色工作服，甚至连内衣没有一点儿色彩。她平时说话语气是谦卑的甚至有些低眉顺眼，走起路来也是鸟悄的。工作范围就是打扫公司四层办公楼，有老板的办公室、会议室、楼道的公共区域、楼梯和四个厕所，这些活每天都要重复两遍，其余时间就是和物业一起打扫室外卫生。干最脏活计的保洁阿姨却出奇的干净，无论何时她的衣服总是清清爽爽，即便是工作服也洗得透亮洁净，没有半点异味。“一个肯花大力气干活、勤快利落的保洁员”这成了我喜欢她的理由。在这个公司干了很久的她算得上一位老员工了，通常说来有些老员工干起活来就有些懈怠，形单影只的宋不是这样，她早来晚走闷着头干活，与当今一些世俗风气从不搭噶，一个人擦窗擦地，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吃饭，婆婆妈妈们的闲嗑她从不插言。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我打心眼里敬佩她，时间一长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那是一个寒冷的严冬，咆哮的北风将雪花和风沙一起卷来，风刮在脸上就像刀削一样疼痛，我像路上大多数的行人一样，头上紧裹着帽子，脸上戴着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不一会儿呼出的热气就在眼前形成一层白霜。因为施工急需图纸，我提前来到班上准备。把电动车放在车棚，抬头一看不远处一位时尚女士款款而来，还不到上班时间，会找谁呢？好奇的我忍不住又瞄了一眼，她也捂得也太严了根本看不清是谁。凛冽严冬的清晨整幢办公楼显得安静而又落寞，只听到她的鞋跟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明显而又夸张。我不由地想起商场里炫富的女人，为了引起路人羡慕的目光，脚踏名款鞋的她们故意把大地踩得咚咚作响，那种恣意招摇的行为令人生厌。

        我心生疑虑，谁来这么早？是客户还是售楼处的小姐？”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一声：“鲁姐，你今天来得早啊。”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听声音是保洁阿姨宋。我先是一愣，随后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不会吧，勤劳朴素的宋在人群中一贯就爱溜墙边、靠后撤的主，怎么今天捯饬的这么反常？走近后我定神一看，果然是宋。精致着装的她摘下口罩，我眼前忽地一亮，黑色长款羽绒服更显示出她那纤细的身材，油亮的高筒靴裹着她那修长的大腿，整个人显得高贵而又美丽。我眨了眨眼看着这位熟悉的保洁员半天不知所措，心里想：眼前这个打扮富丽的宋和那个整天灰头土脸的保洁员是一个人吗？难道有什么新情况了？优雅从容的外包装顷刻颠覆了我对她的所有印象，给我的视觉冲击不亚于狂风暴雨般猛烈。我当即理解了：‘人靠衣裳，马靠鞍’ 成语的深刻含义。还没完全缓过神来的我脱口而出：“呀，怎么会是你，我以为是售楼处的小姐呢。穿这么美，你这是要去应聘新职位？”我开了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宋笑着说：“哪里美呀？姐，你瞧我穿的羽绒服别人给的，除了这双高筒鞋，其它的一丁点儿没变。”“新买的靴子？”我问。：“哪里是新买的，我挣得那三瓜两枣，还有钱买这种鞋。宋看我急匆匆地上楼，便说：“姐，有空我跟你唠唠这双鞋的来历。”那天我们的谈话便告一段落。

        几天后工程验收结束，我正忙着清理杂物，看见宋拖着一堆废纸箱从门前走过，我喊她：“宋，这里还有一些废纸和矿泉水瓶，你一块都收走吧。”她快步走进办公室，猫着腰归拢这些废品。看着她满脸通红汗水湿透了工作服，我说：“别急，马上下班了，坐下歇会儿，等会儿给我讲讲高筒靴的故事。”宋低着头收拾完地上的废品说：“姐，我先把这些废品收拾完归拢好，回头再跟你详细唠。”说完她用绳子把废品捆好，用劲一甩扛到肩上，厚重的废纸壳还有手上拎的各种杂物压得她走路有些跄踉，她站在门口稳了稳劲儿，然后背着两个大捆废品转身离去。几分钟后回来，宋兴匆匆地给我讲了下面的故情，为了尊重事物的本来面貌，我用平铺直述的方式讲述它

        ：“这鞋是我从垃圾箱捡来的。”讲这话时宋脸上流出欣喜的神情。那是个三伏天的傍晚刚天蒙蒙黑，我干完活儿倒完垃圾准备回家，突然瞅见垃圾箱里有一只高筒鞋，咋一瞅还没有破裂的毛边，就是鞋表面沾满了污渍，我没见过这么好的鞋被扔掉，心里万分不舍，就顾不得脏，趴在垃圾箱上边使劲儿地够，胳膊短也够不着，咋办？我就找来一根小棍借劲儿，好不容易勾出来一只，我就急着扒拉另一只，那些臭烘烘的厨房剩余垃圾和一些瓜果桃梨的腐烂刺鼻的酸臭味儿，劈头盖脸一块扑来，我没功夫寻思这些，从上边翻到底下才找到另一只。拿着臭烘烘的鞋子，四周还有一群赶也赶不走的苍蝇，反胃和恶心熏得我脑瓜仁疼。过惯了穷日子，我就是舍不得扔。回家后用水直接冲，洗了很多遍才看到鞋的模样。鲁姐不怕你笑话，这辈子我没有穿过皮鞋，更别说高筒鞋了。我是从青龙大山里嫁到近郊区农村的，老家穷兄弟姊妹多，过去在庄稼地里干活谁穿皮鞋呀。结婚后我们家那爷们嗜酒如命，一天三遍的喝，就是胃吐血抢救回家还喝，家里的钱都败光了。这不，为了供儿子上学养活一家人，我才出来打工。”宋小声叙说着捡鞋的经过，一只手边擦脸上的汗另一只手向后拢着散乱的头发。

        我注意到谈到家庭生活的不幸，宋的语气有些凝重，她眉头紧锁，眼睛里透露着幽怨悲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啥也没说。为了解事情的原委我接着问：“后来呢？”

        宋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哎，干保洁这脏活计，也不称穿好的，我生怕捡的鞋不合脚，冲洗后在脚上一比划，哎呀妈呀，就这么巧得寸劲儿，这鞋不大不小刚合适。我寻思着脏点儿不怕，收拾干净一样穿。回家我就用洗衣粉使劲地刷，晾干后怪味没有了，不知咋地那鞋皮子老皱吧啦，瞅着像干巴的老玉米。一起打工的大姐告诉我，没事儿买筒鞋油一擦就好。于是到超市买了这辈子我用的第一支鞋油和鞋刷。我还舍不得用，今天这片儿擦上一嘎达，这里黑一点儿，明天那里又抹上一点儿，那里又亮了一片。一只高筒鞋就费了我小半管鞋油，那还是省了又省不敢多用。不瞒你说，我擦这鞋就得像绣花描字一样小心，生怕糟蹋了这双鞋。”

        听着宋的讲述，我想这就是女人们的天性，爱干净、爱美丽。家庭不如意且生活艰难困苦的宋也依从着人性的这一特点，只不过她选择美的条件降低了很多，接受美的界限宽泛了许多。随后她又絮絮叨叨说起来。

        宋平静地给我讲捡鞋的经过，她脸上抑制不住一种欢愉的满足，丝毫没有苦难悲催的情绪，眼睛里透着清澈的光亮，嘴角向上扬，一双酒窝随着情绪的舒展时隐时现。看她那种高兴的劲头儿，似乎捡到的不是别人扔掉的旧鞋，而是一种流传久远的稀世珍宝。

        ：“十多天后，大半管鞋油快用完了，鞋面已经黑亮黑亮的了，于是每天下班收拾完家务后，就蹲在地上摸索一会鞋，站起来瞅着它就高兴。鞋油用得差不多了，那天，它突然就变俊了，乌黑锃亮的像双新鞋。”

        宋讲完鞋的故事，下意识的我推测宋捡的或许是双好皮靴，于是对她说：“也许你捡的是个品牌鞋，不然不会油光锃亮。”宋非常高兴说：“姐，我也不认识什么牌子不牌子，只要干净，天冷上班路上穿，能抗冻保暖就中。”说完这话，宋眼睛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好奇，她歪着头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大姐，要不我到储物间拿来，你帮我瞅瞅到底是啥牌子？”“：好，虽说我也看不太好，但上网查查，一准儿能给你参谋参谋。”听完我的话宋快速取来鞋。

        为了慎重起见，我把办公室的前后门都敞开，还打开了所有的灯，从书包里掏出眼镜仔细地端详高筒靴，我看到在高筒靴鞋筒的内里印有一个不大的鞋标（啄木鸟），心想：看来我判断的没错，真是双好皮鞋。放下鞋，我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宋脸一板一眼地告诉她：“好，真我猜中了，这是双品牌鞋，从靴子的皮料上看，是上等好牛皮，估计这双棉靴怎么的也得千八百块钱。”听我说完，宋先愣了一会儿，她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吃惊地半晌没说出话来。

        接着我跟她分析：“这靴子估计是孩子扔的，家长们出钱买的，穿完后不及时打理，夏天一长毛图省事扔掉完活儿。可是靴子的噪音太强，动静超大了。”：我笑着对她说。“大姐呀，告诉你，这鞋跟底下有一块铁钉子，走路我让它不响都不中。”宋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小声地说。

        和我唠着家常嗑，又瞅着那双品牌鞋，宋抿着嘴笑起来，只不过她的笑容有些凝重，凝重中掺杂着丝丝的酸楚，我不忍心触碰保洁阿姨伤心的往事，于是跟她聊起了她儿子。宋告诉我：“儿子还算争气，职专毕业后找到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我现在打两份工，白天在这干保洁，晚上到煤炭运输公司给人家过秤，就是想多赚点钱给儿子娶媳妇。”谈话中间宋又拿过靴子反复看，先用衣袖轻轻地擦了擦鞋面，又把靴子慢慢地放在地上，接着又问我：“鲁姐，这真是双品牌鞋？哎呀我的妈呀，还千八百块钱，这么贵？打死我也不会买，太贵了呀。姐，可别笑我没见过世面，把它放在家门后，晚上回家不开灯都能瞅见它黑亮黑亮的。这不，这两天下大雪我才舍得穿，这么好的鞋扔掉那就是作孽啊。”

        她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靴子接着问：“这鞋还这么老贵，怎么还有个鞋名？刚说完我就忘记了，姐，你瞅我这记性。”宋有些难为情地问我。

        我用肯定的语气告诉她：“啄木鸟、啄木鸟、啄木鸟。这回你该记住了吧。”交谈中我再一次强调：“你体型偏瘦腿修长适合穿高筒靴。俗话说的好；‘脚下没鞋穷半截。’那天你从远处走来，我愣是没认出来，漂亮的让我直晃眼儿。”

        听完我的夸奖，宋低着头有些害羞，她轻声说：“鲁姐也就是你爱夸我。我工资才两千二，为了孩子，我也舍得买这么贵的鞋。不过家里老人们常说：“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那天领了工资我一高兴，一跺脚才下决心买鞋油，我要把它涂得黑亮，穿上捡来的鞋让自己美一回，权当给自己劳动的礼物。”

         说这些话时候，我感觉宋跟普通的城市女人没啥两样，她爱美、爱劳动、爱生活、勤俭持家，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老黄牛。我想这个生活上没有过高要求的女人，如果皮肤再白一点，穿上带点色彩的衣服，那秀丽端庄的五官、婀娜多姿的身材，说她是城市里的漂亮女人一点也不为过。看着她黢黑的脸庞，我忽然想起五月份洛阳盛开的黑牡丹，我觉得她就像黑牡丹那样美得温和恬静，她不修饰、不打扮，身上却流淌着一种质朴、天然的美。那种美洋溢在她红扑扑的脸上，也散发在她干净的衣服中，更显现在她清扫过的每一个角落。她眉清目秀，很美却浑然不觉得自己美。寒冬里、骄阳下、风雨中、节假日，她精心收拾着卫生区域，小心翼翼地保住自己的饭碗，她活得平心静气，安稳又踏实，为的就是养活一家人。

        宋蔫蔫地叙述着捡鞋的经历，并沉浸在意外收获的欢欣中，她被捡这双鞋的喜气罩得全身热气腾腾，满脸红扑扑的，和我交谈后，她脸上的酒窝更深了。

        我知道夏季里垃圾箱是最肮脏的地方，那里苍蝇横飞，蛆菌满地爬，但我没资格劝阻宋不去捡垃圾，因为节俭已深入到她的骨髓里，她一句话就会让我哑口无言，心生羞愧：“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虽说她没有顶我，但这位保洁阿姨愿意和我唠嗑，掏心窝子说体己话，难道我不要考虑她切身的感受吗？同时，我更没有理由去说服宋，作为一个爱美的女人，没穿过皮鞋，没用过鞋油，捡到一双可以穿上几年的好鞋，这，真的无可厚非。我常想如果我处于她的境地，我会怎样？会不会被生活的重担压垮……？

        看到被生活挤压得有些卑微却依然挣扎着接纳困苦的婚姻和一些美好的事物，我即同情又心疼她。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她，只好引用了一句老话：‘人靠衣裳，马靠鞍。’好鞋穿在脚上那就是提气。”说完此话我觉得那些宽慰宋的话有些矫情和苍白无力。

        为了维护宋的自尊心，我漫不经心问她：“你穿几号鞋？”“38号布鞋。”：“巧了，你和我的脚一般大。”

        听完我的话宋低着头寻思了半天，她说：“谢谢你啦，姐，你耐着性子听我讲了这半天憋屈了好久的心里话，今天真痛快。告诉你，这是我这辈子穿得最贵、最漂亮的一双鞋。能穿上这样的好鞋我也知足了。姐，你快下班吧，家里人等着你吃饭。”

         随后我们挥手告别，骑车离开公司后，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突显，于是我对自己说：“把家里那些七成新、半新的皮鞋收拾一下，别让它们窝在鞋柜里睡大觉，明天上班拿几双给宋，至少她不用再翻垃圾箱了。

        回头望了望公司的院落，那宽敞清洁的大道和碧绿的草坪都有保洁工宋洒下的汗水，我心里涌出阵阵的感动和一丝丝的黯然神伤，为那个勤劳质朴的保洁阿姨宋玉琴，还有那双‘啄木鸟’牌的高筒靴……。





                            鲁静

                       2022.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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