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5-15 14:34
二月下旬,凤翔府及周边连续下七八天小雨,气温骤然下降,许多人把脱下一个多月的棉衣又穿上身。
这样的天气,偏偏有人不但没有棉衣,甚至连一件可换的干衣服都拿不出来。比如隐藏在陇州城西北龙门山后山的巴氏一行,九个人虽说不是至亲,但都是一脉相承的巴姓族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长相方面的共同点也很明显,都是直鼻梁、深眼窝,有络腮胡,深褐色头发带有自然弯曲。
为首的叫巴丹木,今年三十八岁,身高五尺六寸,面部棱角分明,高鼻梁、尖鼻头,小嘴巴厚嘴唇,脸色黝黑。他十五年来都在延安府府谷县一个铁矿做矿工,从普工熬到工头,管理两百多名工人。由于他为人勤快干活踏实,深受矿主青睐,五年前还把亲侄女嫁给他。夫妻俩吃住都在矿上,说不上郎才女貌,也是相得甚欢,婚后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年跟前又下场大雪,由于没有回去过羌年(冬至之日),巴丹木和同乡坚持回老家过春节。他妻子嫌老家过于偏远道路也难走,就让他自己回老家,她带两个孩子在叔叔家过。由于他门中一个兄弟正月十六办喜事,他和同乡紧赶慢赶回来时也到了正月底。到矿上还没有坐稳,就听说妻子七天前暴毙,他过去问矿主原因却被以泪带过。他如果带两个年幼的孩子就没有办法上工,只好让同来的堂弟巴渥基把孩子送回老家。
把孩子送走后的第三天晚上,有位当地工友喝醉酒告诉巴丹木实情。原来正月十九矿监来巡查,看中他妻子。当晚,矿主就把他妻子接去府谷县陪酒,再没有回来过。有人说,二十一那天夜里看到几个人在矿北三里沙岗埋尸体。到二十二吃晚饭时,矿主才宣布他妻子的死讯,只说是急病身亡,大伙都没有见尸体。巴丹木的肺都快气炸了,当时在场的十三位同乡也表示必须讨公道。十四个人连夜进县城找到矿主家,打伤护院,制住丫鬟。矿主夫妇没有等挨打就全盘托出,与那位工友说的稍微有点差别,就是矿监本来看上矿主家的小女儿,是矿主夫人出主意用侄女代替。不成想那位矿监是虐待狂,连续折磨她一天一夜,直至断气。矿主哀求他们大事化小,情愿拿出半数家产补偿他,并把小女儿给他做填方。他想都不想就一口拒绝,拉着老两口到矿北沙岗,找到他妻子的坟活埋在旁边。
从沙岗回去,他们就收拾随身衣物连夜离开,悄悄潜入延安府。经过一天半的观察,他们于二月初五傍晚时分闯进铁冶所,杀死铁冶使、副使,十多名卫兵和杂役,三名矿监当场杀两个,又放把火将铁冶所化为灰烬。完事后,他们把那位折磨他妻子的矿监带到府谷铁矿,照样活埋在他妻子坟旁边。
杀官差,烧官署,在历朝历代都是大罪,尤其那位铁冶使凑巧是延安卫指挥使赵宏远的亲娘舅,同时也是陕西行都司副指挥使冯毅的亲姐夫。所以,延安知府和延安卫同时下令缉拿,全城搜捕,一天之内将通告发放至周边各州府的巡检司和边关隘口。而巴丹木他们的样貌那么突出,只要看一眼就准能认出他们。
二月初八天刚擦黑,他们在千阳县北门外被发现,二十多名衙役持刀枪捉拿他们。双方展开搏斗,他们虽然身形彪悍但缺乏实战经验,结果两人受重创、三人被抓,生死不明。行李物品全部遗失,连买饭的钱都没有。本想过陇关西行回老家,跑到陇州南关才发现到处贴着缉拿他们的告示,官兵逐个盘查过往行人。他们几经辗转找不到出路,不得已躲进龙门山。
巴丹木他们躲在后山一个破庙里,好天气还能找些干柴烤野味充饥,过二十就开始下连阴雨,别说野味难找,弄点干柴取暖都困难。山前的道观倒是有吃喝也有衣服,但人也多,少说有几十人,而且个个都会舞刀弄棒,据说是全真教龙门派分支。他们只能趁雨小找野果吃,白天忍饥挨饿容易些,夜里又饿又冷的滋味更加难熬。每天都在期待天气转晴、变暖,期待树木早些茂盛,那样他们翻越陇山时才不会被关卡上的卫兵发现。
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刚十六岁,叫巴美思,高五尺三寸,除了力气大之外还擅长跑,不止一次凭双手双脚捉住掴白屁股(藏原羚)。年龄小的另一个特点是缺乏耐心,连续两天没有食物吃更加坐不住,连阴雨的第四天,巴美思就险些去前山偷东西,被巴丹木连骂带哄才算忍住。这一天的天不亮,他还是悄悄溜出来,为避免给大伙惹麻烦,他没有去前山,而是绕过山脚到州城西的官道上,想从过路人手里弄些吃穿。
天空淅淅沥沥飘着雨,半个多时辰也不见个人影,巴美思的衣服反而里外湿透,沮丧的不得了。
大约巳时初,从西边官道上驰来四匹快马,马上的两男两女都是年轻人,其中一个男青年身后斜背一把长剑。他顾不了那么多,关键也没有心思瞻前顾后,迅速窜到路中间把双臂伸开大喊:“有肉,有馍馍,全都给我,有曲巴(袍子),有氆氇(毛毯),全都给我。”汉语说的也不流利。
四匹马紧急停在巴美思正前方一丈左右,后面背大剑的青年把草帽往上掀些,边打量他边调侃:“兄弟,看到没?这天还有人劫道。哟呵!还空手啊?八成是穷疯了吧?”
“看他这模样不像坏人,年龄也不大,可能真有难处。”背大剑的旁边是个穿蓑衣戴草帽的男青年,里面穿青灰襕衫,把马往前提几步与两个姑娘并排冲巴美思说:“哎,你要有困难就照实说,我身上还有点银子,可以先给你。”
巴美思并不能完全听懂他们的话,但听得懂“困难”“银子”,看这人说话的语气也不像要抓他们的,就急切说:“有困难,我们困难,我们要馍馍,要肉,要曲巴,不要银子。”
“不要银子,要肉,这人真是疯了。”右边戴斗笠穿紫衫紫裙皂袍的姑娘小声说,“小姐,干脆让我把他打走算了。”
“慢着。”中间戴斗笠披蓑衣露着皂衫红袍的姑娘把马往前提了提,看着巴美思说:“小兄弟,你刚刚说要曲巴是不是?那是袍子对吗?你不是汉人,藏人?还是羌人?”
巴美思眼睛瞬间瞪大,但也不敢回话,就怕这女人与抓他们的人是同伙。
“不会吧?”背大剑的也把马提的与三人并排,“这地方怎么会有藏人羌人?”
“就兴你少门主来这地方?不兴羌人来?”红袍姑娘狠狠地撇了背大剑男人一眼。随即又看着巴美思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是好人。我家在雀儿山,山对过就有几个羌人、藏人、彝人住的山寨。”
“雀儿?山?不知道。”巴美思轻轻摇头,“能给我馍馍?曲巴?”
“馍馍?干饼我们倒是还有点,曲巴没有。”红袍姑娘说,“不过我们身上有银子,你可以跟我们进城买。”
巴美思急忙摇头说:“不要进城,有坏人抓。”
“什么坏人?”背大剑的人笑着说,“小兄弟放心好了,跟我们在一起,没有人能动你分毫。”
“不,不要进城。”巴美思再次摇头,把手伸向红袍姑娘,“有馍馍?饼?给我,我走。”
“看他这样子不像说假话,或许真有人欺负他。”穿青衣的青年说,“你们在这等,我和黄兄进城看看,给他买些吃的,买件复襦。”
“可以。”红袍姑娘点头后看者巴美思说:“小兄弟,你不想进城就在这等,我朋友进城给你买馍馍——”说着又扭头看即将提缰绳的青衣青年,“哎,小泥鳅,馍馍就是馒头,看到牛肉也买点,袍子买两件算了,起码能换洗。”说着还伸出两根手指向他比划。
原来他就是小泥鳅,背长剑的是御剑门少门主黄诚诚,穿皂衫红袍的是小魔女凌霜霜,穿紫衫紫裙的是赫连莹莹。十天前,他带着赫连莹莹、尤七斤去西安城给玉颜送东西。傍晚回来时,在扶风城东官道上遇到个病倒的老人,就带回去让蝶舞给老人治病。扎三天针基本好转,他们几个把老人送回陇西安定县家里。赶了一夜路,想着后晌回到黑山湾再休息,这时候遇到巴美思。
“不,不要尼个。”巴美思又连忙摆手,先伸出两个手指晃晃,又伸出双掌比九根手指,“不要尼个,要果个,我们共同果个人。”
“哦,他们一起有九个人。”凌霜霜重新提醒,“你们多买些馒头和袍子。”
“好的,你们在此不要乱走,我和黄兄去去就回。”小泥鳅说完就轻拍马背,黄诚诚的马已经窜出去,闷闷的马蹄声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官道上。
凌霜霜主仆二人下马来到路边,就那么干站着陪巴美思在路边等了近半个时辰。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到陇州来,他支支吾吾的,只说过年后跟什么哥哥来北地、在石头场做工,问他惹了什么人、怎么不回家,他含含糊糊说不清。
小泥鳅和黄诚诚买十斤馒头、十斤腊牛肉,那家布庄只有六件复襦,他们要完还卖九套短衫、内衬。同时也看到缉拿羌人的布告,人数是十四个,罪名是杀官造反。回来后想着帮巴美思送到地方,顺便问问发生什么事情。不成想巴美思不让送,直接把衣服连包裹斜着系在背后,一手抱着牛肉,一手拎着馒头,撒脚如飞跑进山坳。
这几个相视一笑,让赫连莹莹留下来看着马,三窜两跳就跟上去,毫不费力跟到破庙。
巴丹木他们已经在周边找过了,正着急的商量去道观看看,巴美思到了。这帮人半个月没有好好吃东西,见到吃的禁不住狂喜,拿起馒头刚要撕牛肉夹,发现庙门口多三个人,赶忙放下馒头拉开架势。小泥鳅赶紧安抚他们,又把遇到巴美思的过程说了,表示诚心帮助他们。巴丹木让伙伴退下,向三人磕头频频感谢。凌霜霜让他们吃东西,然后才问他们怎么到这地步。他没有隐瞒,把十五年前怎么进关、怎么到府谷县当矿工、妻子怎么被人害死、他们怎么报仇简略的说了一遍。
三人这才知道,这些人来自潘州境一个叫三阿坝的地方,住的都是生活困窘的羌族人,从那里骑马过来日夜兼程也要十三天。现在他们的情况想回去更难,翻山越岭他们不在乎,就怕过不了陇州城西故关,后面秦州、甘州或许管的松些,边塞的嘉峪关绝对不容易蒙混。巴丹木说完把头低下去,想想过个千阳县城就把五个兄弟弄丢,眼看二十天过去也没有消息,后面那么多关卡可怎么办。凌霜霜却激动的骂了句什么,随即安慰起巴丹木:“不要担心,大不了我们几个送你们出关。”说完用胳膊肘碰一下小泥鳅,“要不然,咱先去千阳县把他们被抓的同乡救出来?”
小泥鳅被她的话吓了一跳,怎么说他们也是官府通缉的杀人逃犯,救他们搞不好也牵连成同案犯。想让她出去商量再决定还有点抹不开,巴丹木再次跪下来,边连连磕头边说感谢话:“小人感谢三位大侠出手相助,感谢大侠救命大恩。小人替全寨的父老感谢三位大侠,替他们的爹娘感谢三位大侠,替他们……”
“哎,朋友不要这样。”小泥鳅赶忙拉,“有话起来说,你这不是——哎呀——”他把巴丹木拉起来看一眼凌霜霜就往外走,“你,你出来说话。黄兄,你也出来。”
黄诚诚猜到小泥鳅想说什么,淡淡一笑跟在他后面,看小泥鳅停在残缺的院墙外,走过去也没有说话。凌霜霜在后面,似乎也知道小泥鳅的意图,离一丈多远就开始了:“怎么了吗?先生不是常说让我们出门在外多帮助穷苦人顺应自然?他们是不是穷苦人?我答应帮他们不对吗?”
“你小点声。”小泥鳅等凌霜霜靠近了又往旁边走几步,在院墙挡住的地方说,“咱先不要说帮他们对不对,咱先把事情分析清楚。”
“那行,你说吧,反正我要帮他们。”凌霜霜再次表明态度。
“哎,你——”小泥鳅压低声音,“你刚刚也听了,他们杀了铁冶所大小官员和卫兵,那就是与朝廷为敌,如果官兵看到我们和他们在一起,不会把我们当成同伙?不会把大哥、蝶舞他们牵连进去?就算大哥不介意,吴老爷一家呢?你让他们怎么跟朝廷对抗?”
“我知道他们不能对抗,不是还有先生吗?实在不行可以把他们送到雀儿山,朝廷军队找不到。”凌霜霜不以为然的说。
“你知道什么啊你?朝廷一旦发动大军就没有找不到的,且不说你父亲能不能对抗朝廷,你知道发动大军最大的危害是什么吗?”小泥鳅看着凌霜霜。
“什么?”凌霜霜还真没有想过这问题,也没有人问过她。
“老百姓。”小泥鳅认真说,“知道军粮、军饷、军械、装备怎么来的吗?老百姓的血汗!有战争必然增加课税!大军所到之处必然扰民!攻城略地死伤最大的必然是老百姓!炮火摧毁的土地种不出庄稼,老百姓还要交各种税!”
“这——这些我真不知道,我爹和师兄们也没跟我说过。”凌霜霜木讷的看着小泥鳅。
“他们不说是为你好,姑娘家就应该学些琴棋——”小泥鳅说到这忽然想到蝶舞,她本是个衣食无忧的吴家二小姐,却因为全家被杀流落江湖。语气也瞬间婉转起来,“姑娘家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好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先生不是说男女一样吗?你还听不听先生的话?”凌霜霜迅速反驳。
“不说那么远,现在说帮这些人。”小泥鳅快速回正题,“黄兄,你说,咱们可以给他们买吃食、衣物,但不能帮他们对抗官府。”
“兄弟说的有理,咱们的确不能连累先生他们。”黄诚诚说完冲凌霜霜淡淡一笑。
“你真是怕连累先生?怕连累你御剑门吧?”凌霜霜瞪着黄诚诚说。
“都一样,江湖人最不愿意牵扯的就是朝廷。”黄诚诚不否认。
“是啊,江湖险恶无非是明枪暗箭,小心点没有大碍。朝廷不同,为了争权夺位父子兄弟倒戈相向,动辄就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当今皇帝登基时曾把一个姓方的大臣株连十族,据传有八百多人。”小泥鳅又着重强调朝廷惹不得。
“啊?你们意思是不管了?”凌霜霜听了十分震惊,但她首先想到的是他们为了劝她罢手才说这些话,所以执拗的盯着小泥鳅嚷,“你让我怎么办?我刚才已经答应他们,现在进去说我们无能为力了?我们怕被朝廷株连十族?”
“霜霜!你不要发脾气好不好?”小泥鳅凑近凌霜霜说,“我不是说不帮他们,是要量力而行,不能顾此失——”
“什么是量力?不把他们送出关他们早晚被抓住!”凌霜霜打断小泥鳅的话。
“两位不要争执了。”黄诚诚轻轻摆手说,“凌姑娘,兄弟,这样行吗?他们现在有吃的、穿的,还在此休息,咱回去找先生拿主意。”说着也凑近凌霜霜,“你想想看,如果只是咱几个闯什么关都不在话下,他们看起来不太懂武术,硬闯保不准损失多大。先生做过刑部的官,比咱们见多识广,或许有办法帮他们过关呢?”
“那行啊,回去见先生吧。”凌霜霜赌气似的把头扭向另一边。随即又用胳膊肘碰一下小泥鳅,没好气的说:“你去跟他们说。”气归气,还是能理解小泥鳅的顾虑,他虽然坚持却是以大家,尤其是无辜且没有能力自救的人的安全为目的。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第一次把“霜霜姑娘”的“姑娘”两个字去掉叫她,眼神中的忧虑明显是为她流露。
“行了,我去。”黄诚诚接话,转身绕过旁边残院墙,不紧不慢走进庙门。先跟巴丹木客气了几句,让他们暂时在庙里休息,他和同伴先去千阳县打听他们被抓兄弟的情况,然后再想办法救人。巴丹木又是千恩万谢,把他送到庙门外。
回到黑山湾已经接近申时末,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小泥鳅和黄诚诚先回屋换身干衣服,去堂屋厅堂见青篱先生。凌霜霜已经在青篱先生对面站着了,还是那身湿漉漉的皂衫皂裙,红袍在旁边椅子上搭着,还在滴水,鬓发和刘海黏在脸上。蝶舞在她身后小凳子上坐着,刚把一杯热茶递给她,眼睛看向青篱先生。两人刚进屋,赫连莹莹也从西间出来,换了身青衣短衫。
“喝几口热茶吧,进去把湿衣服换了,洗漱一下,马上该吃饭了。”青篱先生温和的说。
“嗯。”凌霜霜轻应一声,喝几小口茶转身进西间。
“小姐,”赫连莹莹与凌霜霜走了个两对面,叫她也不回应。回来的路上她就闷闷不乐的,问她也不说,问小泥鳅怎么回事,他说“回去再说”。回来后赫连莹莹叫她回西间换衣服,她说句“你别管”就满院找青篱先生。正换衣服时,她边说话边跟青篱先生进来,能听见的就是“那些人”怎么挨饿受冻、怎么被人追赶走投无路,出来的时候说完了。赫连莹莹就知道“那些人”需要帮助,当然,她知道那些人就是劫道那人的同伙,也想到在帮助他们的过程里三人有了分歧。所以,她向前走几步站在蝶舞旁边看着青篱先生说:“先生,那些人怎么办?”
“哦,不着急。你们奔波几天辛苦了,吃过饭好好休息一下。”青篱先生微笑着说完,又扫一眼小泥鳅和黄诚诚,指了指旁边的茶盘,“喝杯热茶。陇西是不是比这边凉些?”
“还行,不甚凉,风大。”黄诚诚接话,看蝶舞正在倒茶,过来端杯茶先说声“谢谢”,坐在蝶舞旁边椅子上喝一口又看着青篱先生说:“清水以西没有下雨,风沙却大的惊人……”
由于外面的雨没有停,晚饭后他们没有在院外踱步。青篱先生本来在厅堂站着,背着手看外面的雨。吴锦林过来说他爷爷请先生去下盘棋,青篱先生淡淡一笑去了东厢,吴锦林到书架拿起没有看完的书,坐在小泥鳅跟前看。小泥鳅最近在看《养性延命录》,头一天看就被吸引住,想起那年竹屋时看那块刻字的木牌,也明白先生刻的“隐逸铭”就是养性延命方面的精句,还打算再请先生重新刻,挂在厅堂让大家共勉。前阵子尤八斤缠着小泥鳅讲江湖轶事,小泥鳅给他找了一本欧阳修撰的《五代史记》,他偷懒就找赫连莹莹读,三兄弟一起当故事听。今天也在读,但不在厅堂里,凌霜霜嫌闹腾,让他们去小泥鳅和黄诚诚的房间。
黄诚诚无所谓,他们房间赫连莹莹常去,有时候还帮他们整理房间,他也知道她是冲小泥鳅去的,无论是凌霜霜授意,还是她自己看上小泥鳅,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他最初留下是为躲避她们,经过半年相处发觉她们性格挺不错,做朋友还行。让他仍然不想回家的除了蝶舞,还有和小泥鳅他们的和睦,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所谓江湖豪客更值得他倾心交往,还有青篱先生的高深武艺与处世态度,他自己都觉得已经不是之前的御剑门少门主。他对看书始终兴趣不大,没有目的更加不会看。今晚,他在小泥鳅身后椅子上盘膝打坐,用的青篱先生年前教的吐纳方法,坐下只消片刻就能达到心境平和,耳朵却能清晰的分辨出雨打台阶和廊檐滴水,谁在翻书,谁在喝茶,谁在叹息。
凌霜霜在小泥鳅对面坐着,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捧着一本折叠版《保生要录》却没有心思看,半个时辰过去也没有翻页。她左边是蝶舞经常坐的位置,今晚空着,吃过饭就没有再看到蝶舞。她觉得蝶舞可能在厨房烘烤草药,阴雨天有的草药容易返潮,以前她帮蝶舞烘烤过,今天却懒得动。主要还是没有心情,脑子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像天什么时候晴、巴丹木他们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巩昌府的风沙为什么那么大、小泥鳅的左眼睛比右眼睛大……
三月初一早上天气晴朗,蓝天白云像水洗过,洁净明亮,清新美丽,道边的野花野草随风轻舞。
辰时正前后,千阳县城东官道上跑来五匹快马,接近东关太平桥放慢速度。为首穿藏蓝襕衫披绯红袍子的是黄诚诚,腰间挂着蝶舞初来竹林时带的旧青锋短剑,新配的黄剑穗。旁边穿靛蓝色捕役公服、佩戴腰刀的是小泥鳅,后面三位同样穿捕役公服、佩腰刀的是尤氏兄弟,区别是身上衣服有点小。看看前面就是东门,门口还有守卫,小泥鳅压低声音提醒:“黄兄,要进城了,你可认真些。”
“嗯?”黄诚诚撇了小泥鳅一眼,“要称呼本大人佥事大人!”
“看看你,不能自称大人,要自谦,自称秦某或某家。”小泥鳅给黄诚诚指正。
“没事,负责说话的人是你嘛,只要你不出纰漏,就能顺利过关。”黄诚诚说完把脸板了起来。按照青篱先生要求的尽量沉着、平静,声色内敛,眼光不露似水,外露则如电,才能达到不怒而威、不令而行。
小泥鳅一想也是,赶忙把腰杆拔直了调整一下情绪。
转眼间来到东门口,四五个差役正在逐个盘查过往的行人,有个差役看到他们迎过来大声打招呼:“几位这是打哪来?哪个衙门的?”
“刑部,这是我们佥事秦大人。”小泥鳅虎着脸伸手指旁边黄诚诚,“看什么?还不见礼?”
那人赶忙趴地上磕头,口称:“小的王全叩见大人。”
黄诚诚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抬下手。
“行了,赶紧叫你们知县迎接佥事大人。”小泥鳅尽量大声说话。
王全赶忙爬起来说“小的遵命”,刚转身小泥鳅又说:“罢了,我们有要事不能耽搁,你引我们到县衙即可。”王全赶忙回头应诺,跑着到门口叫其他人让开路,另外几个差役也恭敬的弯腰站在旁边。等他们进了门,王全又跑在前面开路,态度十分殷勤。
到县衙门口,他们没有往里走。王全紧张地过去跟守门衙役耳语两句,其中一个衙役撒脚如飞向后跑。千阳知县是位进士出身的从七品外官,到任后娶了个本地小妾,刚适应一日两餐的生活习惯,起床后看会儿书刚进后堂还没有动筷,衙役禀报门口来一位刑部佥事。他赶忙戴官帽拿官袍,边穿边往前院小跑,靴子都没有来得及换。老远看有位披绯红袍戴无翅乌纱帽的高个子,就知道是四品以上武官,赶忙低着头过去离七八尺远下跪磕头,唱喏:“卑职千阳知县罗定见过佥事大人。”
“起来吧。”黄诚诚淡淡的说,“秦某急务在身,就不跟罗知县客气了。”说着从怀中拿出官凭和公函,递给小泥鳅。小泥鳅双手接过来转身交给罗定。
这时候,县衙主簿从街口方向过来,看到黄诚诚几人赶紧小跑。罗定扫一眼官凭冲主簿摆手说:“李主簿快拜见刑部佥事秦大人。”那位李主簿慌忙低头来到黄诚诚正面跪倒,恭敬的磕头唱喏。黄诚诚没有说话,小泥鳅让他起来赶紧办事。他急忙起来凑近罗定,两人一起浏览刑部公函,大意是闻知羌人搅闹延安铁冶所,特遣四品佥事秦方司职查察,捉拿要犯并遣送至朵甘思宣慰使司惩治。两人看完又下跪,双手将公函和官凭举过头顶,等小泥鳅接走转身,李主簿才俯身说:“秦大人容禀,数日前,治下是拿获五名凶犯,一人伤重不治,一人带伤,三人完好无缺。经查系延安府通告之杀官造访首恶。然,昨日延安卫遣人前来讨要,卑职等已然将凶犯移交。”
“可恶!”黄诚诚冷淡的抛出来两个字,转身就打算上马走。小泥鳅拉他一下说:“大人且请息怒。罗知县他们亦不知刑部如此快接手此案,延安卫跨府要元凶有违体制不假,但过不在县衙。”
“是是是,这位兄弟说的是,卑职委实不知。”罗定赶忙趴下附和。
“启禀秦大人。”李主簿急切地拱手,“由于昨夜雨甚大,他们今晨辰时二刻方上路,道路泥泞,囚车必然行动艰难,现在派人追赶为时尚不算晚。”
“李主簿说的是,卑职这就派人快马加鞭追回。”罗定又附和。
“罢了。”小泥鳅接话说,“未免生变,我们大人势必亲自前去。罗知县即刻派人引路便是。”
罗定赶忙跪直了摆手:“是是是,卑职照办,李主簿,快!”
李主簿急忙爬起来,跨进县衙大门就往后院跑去。不到一炷香时间又回来,身后跟一个牵两匹马的皂役,出门再次向黄诚诚躬身施礼,才上马直奔东门。黄诚诚他们上马跟过去,罗定站在县衙门口抱拳恭送。这次是小泥鳅在前,紧跟着李主簿,故意大声催马快跑,实际是给李主簿二人施压,二人不敢做声,使劲儿拍马背。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在麟游县麻夫镇石窑关切近追上囚车。不成想押车的总旗拿延安卫“军令”做挡箭牌,不仅不理会李主簿,也不看刑部公函。小泥鳅使眼色让黄诚诚发脾气,他呼一下窜过去照总旗左脸狠狠扇一巴掌,把总旗打出去一张多远又翻两个滚倒在路边的泥里。他把眼睛一瞪喝到:“绑了!以阻挠上差罪押回刑部受审!”
小泥鳅虽然觉得有点过火,但没有反对,跳过去又补一脚,提到囚车旁边仍在地上。那位总旗半边脸已经肿了,顺着嘴角往出流血丝,挣扎着坐地上,看看小泥鳅又把头低下去,不敢再看黄诚诚。二十几个延安卫军兵吓傻了,纷纷退到最前面的囚车旁边,也不敢抬头看黄诚诚。李主簿所见的上差发怒无非是拍桌子、摔茶碗,从没有见过这么打人,吓得张大嘴巴呆在原地。等看到小泥鳅要开囚车木笼装总旗,赶忙跑到黄诚诚跟前说好话,希望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其实是害怕他们离开后,延安卫把火气撒在千阳县衙。黄诚诚摆手说算了,让小泥鳅和尤氏兄弟赶囚车往回走。小泥鳅答应过去把后车掉头变成前车,那位县衙皂役也过去帮忙,尤氏兄弟却在原地没有动,看看黄诚诚看看小泥鳅。小泥鳅急忙走近催他们干活,他们却说不会赶车,小泥鳅只好过去与黄诚诚耳语。
黄诚诚听完指着不远处的军兵说:“你们,就是你们几个,过来。”二十几个军兵乖乖到他跟前,怯的不敢说话。他仍旧板着脸说:“听好了,暂时征调你们为刑部押送囚车,先到陇州吧,薪俸按你们平时两倍发放。”
军兵们没有马上答应他,同样也没有胆量拒绝他,而是扭头看向囚车边的总旗。总旗正坐在地上擦嘴角的血,听到这话赶忙换姿势跪下,双手抱拳应承:“小的们听凭大人差遣。”
“嗯。”黄诚诚点头,心想:打一巴掌给点甜头吧。转过身看着总旗稍微温和说:“好好干,你的薪俸按三倍发放。等回京见到兵部的朋友,让他找机会提拔你。”
“多谢大人栽培。”总旗再一次抱拳感谢,完了爬起来指挥军兵调转车头。
两个旗的军兵押着四辆囚车在前面走,黄诚诚他们五个在后面跟着,保持五十步左右距离。到千阳城北的官道向西拐弯,李主簿和那位皂役回县城了,他们继续前行。为预防到陇州再出差错,小泥鳅先走一步,提前到陇州雇人替换延安卫军兵,还要去龙门山的破庙与蝶舞、凌霜霜、赫连莹莹汇合,安排巴丹木那些人做好准备。
陇州馆驿在南门外,房屋破旧设置简单还在其次,关键是房子少。黄诚诚作为刑部佥事住个套间自不必说,另外一个套间和两间没有漏湿的房子不够小泥鳅和尤氏兄弟分摊,延安卫的总旗和二十二位军兵还没有地方住。黄诚诚只好在斜对面的何记客栈要两间通铺、两间人字号房,让小泥鳅陪军兵住那边。当晚还请那帮人吃顿好饭,给总旗五十两银子当做薪俸。
第二天早上军兵离开以后,小泥鳅让四个大车店车夫接手,赶着囚车出西城。蝶舞他们早在西关外树林等着,见面后让巴丹木九人坐进木笼,用黑布蒙好了继续上路。黄诚诚和小泥鳅在前面,遇哨卡关隘亮出官凭和公函开路。中间是看不见人的囚车,后面是尤氏兄弟押车。再后面百十步远,是蝶舞、凌霜霜、赫连莹莹她们,看似与前面没有关系,有事发生才作为照应。
有刑部佥事亲自押送的囚车,沿路晓行夜宿、渴饮饥餐,三月十三辰时到达嘉峪关,一路上畅通无阻。出关以后就是各族杂居的关西七卫,几乎没有盘查关卡,但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让巴丹木十三人在囚车里呆着。直到那天擦黑时,囚车出阿端卫范围进入朵甘思宣慰使司所在的河州境,才把他们放出来。卸了拉囚车的马,让几个车夫自行回陇州,把出关前准备的马匹、干粮、水交给巴丹木那些人。
回程没有了负担,小泥鳅他们八人顿时轻松下来,快马加鞭,连夜往回赶。三月十四未时末来到甘州城内,由于剩的银子不太充裕,他们住进一家偏僻小客栈。洗漱过换回自己衣服,到王府街旁边一家叫得月楼的酒楼吃饭,打算吃饱喝足回客栈美美的休息一晚,明早再启程。
这时候,已经过饭点,楼上客人很少,他们就在二楼临街位置落座。让伙计倒好茶他们刚开始点饭菜,街上传来一阵骚乱,接着马蹄声夹杂喊叫声:“传陕西行都司军令,四城城门即刻关闭,全城搜查假冒刑部官差……”